放下行囊便是安定,将几件匆匆收拾起的行李放在那处偏僻营房中的偏僻大帐内,李决的心也安静下来,开始观察起这座让人看着便有些黯然的小校场。
没有什么人,寂寞中透着荒凉,一个看门的老头,十几个团骑守着小小的营垒,一片小树林横在前,一座小土坡立在后,坡上有一排长长的阶梯,通向坡上那略显雄伟的军械库房。
“以你现在的身份,住在这种地方的确有些亏待你了。”杨兴一身寒光却不减少脸上那微醺的神色,显然他对能来这个地方很是开心。
“以我的身份,住这大帐怎就亏待我了。”看着眼前的那间不大却还是有些规模的单人大帐,有些不解。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自己的身份,这种中军帐岂是你武卫中郎将住的地方。”杨兴微微上扬着嘴角,笑道:“从四品,若不是在这城北小校场,让你住在这里可是要被问个大不敬的罪名。”
“从四品?”李决显然还是不明白,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憨憨的神色。
从四品是什么概念,但凡是个读书人都知晓,这官居五品便可上朝议政,只需举个牌子往那儿一站,便能每天和皇帝老儿说上两句,无论在何处,这都是一件极其光宗耀祖的事儿,更何况像李决这般直接跳过了五品官儿的槛,直接成了四品的武官,若不是他姓李,恐怕还真有人会觉得他是当朝那位大学士的孙子或是和三公将军这般大员沾亲带故。
“我就住在一旁,若是有事,可以唤我,至于其他,切记不可乱跑。”杨业从帐外走了进来,一身火麟甲随着步伐微微颤动,仿佛一团火球,显然是觉得在帐外等得久了些。
进来说了句话,杨兴便知道兄长在催促自己,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不耐烦的味道,于是对着李决一笑,便要转身离开。
“将军,我现在就有话要问。”看到杨兴二人要走,李决赶忙问道。
“说。”杨业的脸板着,语气中没有多少和善。
“这圣旨上也没有说清楚,让我来次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下武库中的那位想要见你一面。”
“这儿就是天下武库?”李决诧异。
“不错,”看着李决脸上的表情,杨兴笑道:“不过确切来说,应该是山坡上的那座库房。”
“多嘴。”杨业轻声喝道,只是不知是因为李决的提问,还是杨兴的回答。
“兄长多虑了,难不成还怕他乘着夜色,偷偷把这天下武库搬空了不成,要知道守库的可是那位武夫。”
“什么武夫?”李决再问,话刚出口就知自己失言,望着杨业那微微抽搐的嘴角,识趣的闭上了嘴。
“那位武夫,我想过些日子你便能知道是谁了。”说罢,兄弟俩转身离开,一红一白,两道披风,走得极有气势。
望着那两道离去的身影,李决想起了那位天下文库中的杜普,便明白这要见自己的大概就是如今那小土坡上看守军械库房中的人,只是不解为何这破败的小校场中,能有能和杜普相提并论之人,无奈与不解中,抬手挠了挠脑袋。
———————————————————————————————————————
“消息对于布局者来说,永远是最重要的。”武治望着眼前那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道,轻声说着。
由于二王爷退回王府不再管事,三丈院的军机情报便交给那座建在天目山顶的养心观中的一群老道来处理,也许是刚刚接盘还不太熟悉流程的缘故,这次关于皇帝三弟的情报来得有些慢,就连那天下文库对于李决的批语,也晚了数日方才传入这武治耳中。
“不过这些事也不该怪你,毕竟你只是个跑腿的。”武治望着手中那卷薄薄的绢纸,心中却大有人才凋零之感,脸上的神色也有些黯然,一挥手,说道:“你且退下。”
待那老道离开,大殿一旁的帷帐便被人掀了开,是个红衣小姑娘。
皇宫中的红衣小姑娘自然不会有他人,太平公主那张精致的脸庞从帷帐后露了出来,先是老老实实地给皇帝殿下请了个安,然后便一蹦一跳地来到武治身边。
“父皇。”拉起武治的衣袖,太平公主便开始撒娇。
“今天怎就有空来看我了?”见到这位自己最宠爱的女儿,武治脸上的阴霾渐渐消散。
“哎呀,父皇,我不就是想你了么?”微微嘟起小嘴,她自然明白,这般模样是自己最可爱的样子。
“说吧,是不是又在动那文库的歪脑筋?”
“那里是歪脑筋,人家是光明正大的想去吗。”
“不行,文库是国之重地,你一个女孩家家的,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因为从小便古怪精灵,所以被拒绝便成了常事,太平公主显然没有气恼,只是把眼光瞄向了武治手中那卷薄薄的娟纸。
“这个,也是不行。”大概是不行二字说得多了,武治心中有些愧意,语气也没有先前那般坚定。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连一个小小的要求也不肯答应人家,前些日子却让那个外人去了天下文库,您再这样,我可要真的生气了啊。”
“哦,你怎知道有人去了天下文库。”武治面露惊异,微微一皱眉,仿佛在回想是谁走漏了风声。
“哼,果然有人去了。”太平公主皱着鼻子,起伏的鼻翼显然是有些生气,但眼光中却透出狡黠的味道,开口说道:“至于这是谁告诉我的,自然是哑婆婆啦。”
“你个小丫头。”武治笑着叹息,显然是看出先前那番只是太平公主的试探罢了,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也罢,这东西你也是能看的。”
说罢,武治便将手中的绢纸递给了太平公主。
接过,展开,一声叹,红衣小姑娘微微抬起了头,惊道:“竟然是暗语。”
“不对不对,既不是跳字,也不是藏头文。”没看出名堂,太平国内公主向父皇望去,脸色微愠,嚷嚷道:“故意给我一篇设密的消息,您是成心的吧?”
一声咳嗽,武治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些,说道:“这是寻常消息,怎可能设暗文,你只是拿反了罢。”
“拿反了。”急忙将手中的绢纸调了过来,果然便读懂了,脸上绯红一片,那袖子遮住半张脸,眼睛却从没有离开那张纸上的文字。
“小叔要回来了。”一卷薄纸,只用了半晌便看完了,语调中透着兴奋,显然是为这个消息激动不已。
“说了多少次,要叫皇叔,若是让那御史台中的散淡闲人知晓了,定要奏你一个君前失仪的罪名。”
“这不是在您面前么,都是自家人,难不成那些酸腐文人什么都敢敢乱说吗。”将绢纸递还给武治,太平公主鼓着双腮,显然不以为意。
听闻此言,武治没再说话,脸上却有了淡淡的愁容,似有万般言语要吐露,却最终只是默默地摇头。
见着武治这般模样,太平公主便知自己失言,心中多了一点芥蒂,请了个安,道了万福,便自行退下。
瘦弱的背影配着红衣,在大殿那孤寂的过道中孤寂,殿外,挂着牌匾,金色镶边中是金色的三个字,万岁殿。
———————————————————————————————————————
陈庆之很生气,原因有三,一是姐姐不让自己跟着回师门看那闭生死关的棋圣,二是姐夫不让自己送别南归的姐姐,三是自己的老爹不让自己跟着尚未渡过渭水的姐夫。
光从原因上看,三者皆有矛盾,所以他只能生着闷气,把自己关在房内。
然而,陈八贤却没有丝毫担心,反而有些欣喜,表面上波澜不惊,每日上朝下朝,仿佛自己的独子并没有从那危机四伏的西北边陲上归来,暗地里却是每天都要喝上几盅小酒。
“老爹,这回你怎就不像以前那般烦我了。”干了杯中的酒,陈庆之不解的问道:“虽说很是清静,但听不到你的那些说道,反倒有些不舒坦。”
用了晚饭,陈八贤拿出了酒盅,由于他那黑脸的女婿不在,而那位神秘至极的二老爷又不能现在人前,所以灯火通明的饭厅中只有陈庆之一人作陪。
“若是你这段时间能安分些,让我这辈子不烦你都行。”三两盏下肚,陈八贤的脸上是微醺的醉意。
“看来最近这长安城内有事儿要发生。”陈庆之显然是品出了什么,咂了咂舌,举起手中的酒杯嗅了嗅,说道:“老爹,你说我这好歹也是沙场百战归,用这白干来招待,恐怕太过分了吧。”
“你老爹我只是个文官,喝的是淡酒,这老白干已是府上最烈的了,你若还是嫌弃,我可没有办法。”
“我说过是浓淡的问题了么,明明是品级跟不上号么。”见自己的亲爹要给自己打马虎眼,陈庆之显然是不乐意了,加上这几日的不顺心,语气中带上了点点怒意,笑道:“且不说这正是那剑南烧春上贡的时节,以你的身份难不成还弄不到几壶军部特供的双蒸烈么。”
“呵呵,你爹我可是个清官,可没那手眼通天的能力,若想喝那双蒸烈,自己向你那姐夫要去。”
“这个节骨眼上,你就这般急匆匆的把我从姐夫那召回来,还想要我从他那讨酒喝,老爹,你咋就这么没脸没皮的呢?”借着醉意,陈庆之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抬起头,脸上早已没了笑容。
没有回答,对饮成了安静,陈八贤放下了酒杯,凝视着儿子的脸。
“若是别人的爹爹,此时该扇儿子一个巴掌,然后掀了酒桌。”
“然而我终归是你爹,唯唯诺诺不露锋芒,这是我的棋风,是我的性格,自然也是我的行为准则。”
“他可是你的女婿,你便就这般不闻不问。”
“那又如何,只要他姓武,这些事便永远是帝王家的事。”
“说的真有道理。”陈庆之的眼神终归黯然,手搭上了身前的酒桌。
“怎的,难不成你还想当着我的面掀桌子。”陈八贤的神色一如先前。
“我只想让你扇我一巴掌。”
“扇你一巴掌,然后让你像个落魄子弟般破门而出。”陈八贤捏着自己的小胡子,脸上断眉微扬,笑道:“要知道,我是你爹,你小子心里想什么我可是清楚的很。”
终于无奈,陈庆之不再言语,沉默,举起酒盏,饮尽,然后一把夺过那摆在桌上的青花酒壶,摔在地上。
上等青花瓷制的酒壶碎了一地,片片清脆,仿佛破碎的心,亦或是誓言,陈庆之站起了身,转身离开。
“这酒壶是姐夫送你的,既然你不把他当一家人看待,你便没资格用它。”
远去的身影带着唏嘘,久久方才平静,只余下灯火通明的大厅中,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