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岐阳王府出来,是长安的第十三条街,名为福禄,只住着七户人家,其中最大的便是这岐阳王的宅邸。
十三不是个吉祥的数字,却还有六户人家住在这儿,自然是想要沾沾那皇室的贵气,说白了就是冲那王府的名头而去。
这六户皆不是朝中大员,但也算的上殷实人家,商贾大户,为首的那间府上姓杨,府门正对着王府,三层青砖垒成阶,一对朱红成玉门,雍容华贵,富贵难当,只不过规模要比那王府小上很多。
说来也奇,这几户人家在搬来前便已是一方富贵,住在这福禄街后,福禄是否见长不得而知,但这财气却是又燃起了三把火,几年下来赚得盆满钵满,那主营漕运的杨府更是成了这长安首屈一指的员外郎。
“杨世贞,就住在王府对面,不过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笑笑生。”将李决带出王府,杨世贞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与李决告别:“时候不早,我也不留你,我家府上茶饭粗浅,怕不和你的口味,日后若是有机会,我做东,请你去那一水阁尝尝鲜。”
望着那两扇离去的扇子,李决无话可说,独自一人站在街上,在他身后招了招手,似乎觉得能让他看见。
一如元惜所说,岐阳王府内没有太多规矩,但出了王府的那扇朱红大门,便是个规矩分明的世界。
李决知道自己的份量,他只是一个来自边陲小营的统领,撑死了不过是从七品的官,在这天子脚下是做不得数的,所以他走的是王府大门右侧的偏门,而门前有辆车。
陆先生是了解李决的,所以他把车停在王府的偏门,于是便遇上了,大概是昨日丢下他一人跑路的缘故,陆先生有些歉意,站在车前,与平日里靠着车厢用斗笠遮住脸的形象大为不同。
“什么事?”李决没有生气,人若是经常生气,那么留给自己的时光便会太少,更何况这已经是昨天的事了。
“带你去个好地方。”对于李决的态度,陆先生没有感到多少意外,因为了解,所以他只是挠了挠脑袋。
挠头真是个容易传染的动作,特别是那些在李决身边的人,常常看着他挠,有时候自己也会在不经意间尝试一番。
“好地方?”到了南朝后,李决只去过一个所谓的好地方,那个地方叫做红灯街,是花柳之地。
“不是你想得那般。”看着李决脸上的犹豫和疑惑,陆先生转过身,让出一点空间,开口说道:“快上车,上了车你就知道了。”
“啊呀”一声,掀开车门的李决发出了一声尖叫,只因他在车厢内看到了那张妖人的脸。
“小弟弟,昨夜见奴家时,可跟今日完全是两幅嘴脸哦?”
“你在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带你去个好地方啊。”
“我不去。”说罢,李决便要下车。
“你确定,”冯大总管的脸上莫测高深,似乎已经确信自己手中有李决无法抗拒的条件:“那个地方可是天下修行者皆向往的所在。”
李决的动作停了下来,将信将疑的盯着冯总管的脸,又回头望了陆先生一眼。
在李决的注视下,陆先生点了点头。
终于,那辆双辕大车动了起来,开始缓缓驶离王府大门,车厢内传出李决的声音:“我还没吃午饭,肚子饿。”
“小弟弟,奴家特意为你准备了些什锦糕点。”冯总管的声音妖娆而妩媚。
“我不吃。”李决的回答很坚决。
“我这还有几个吃剩的馒头。”陆先生一扬手腕,马鞭声清脆,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随着马车顺着福禄街远去,车上三人的声音亦渐渐飘散,天上日头正当午,街上却没有几个行人,唯有那马车轱辘吱吱呀呀,为这长安城的第十三条街添加了些活力与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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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先生的车是从王府门口接走李决的,自然没有刻意隐藏的意思,更何况让李决夜宿岐阳王府本身就是那座皇宫在向王府的宣告。
躲不过王府,亦躲不过福禄街上那几座民宅的眼线,这六座府邸本是一体,于是就先让杨世贞去王府上探看一番,待到他回来时,人便都齐了。
六户人家,姓氏却不出王杨卢骆的范畴,各自间沾亲带故,虽是长安人士,身后却是五湖四海的郡望。
杨世贞说的不错,他家府上的茶饭的确不好,六个老人围在桌前,每人一盏淡茶,桌上空空如也,既没糕点亦没小食,为首的那位老者的杯中甚至连茶叶都没有。
“父亲大人。”杨世贞对着堂上鞠躬,头压得很低,将脖子上插着的那两把折扇对着为首的那位老者。
“回来了。”堂上那人虽老,却还没有老到老态龙钟,见到自己的儿子,以及那两把折扇,面无表情的端起眼前的茶盏,抿了一口。
老者的动作似乎有传染性,随着他放下茶盏,其他五位便端起茶盏,喝了起来。
“看到那人了么?”
“看到了。”
“既然看到了,又回来了,那便说说吧。”老者抬起手,示意安静,于是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一起望着杨世贞。
“不太清楚。”
“哦,”老者有些惊讶,因为他记得,自从儿子成年以来,还从未说过不清楚这样的字眼,开口问道:“是不清楚皇帝殿下的打算,还是看不出那岐阳王的嘴脸?”
“皇上的圣心岂能轻易揣测,即便是那王府的意图,我也看不真切。”
“那么,这一切都是假的。”老者用上了肯定的语气,不威自怒,想来是有些遗憾。
“也不见得,那小子见了王爷,没聊上几句话便被打断了,然后王爷就示意我们离开,连饭也没有留他吃。”
“这说明不了什么,一个边关武夫,王爷能见他,已是他天大的荣幸,怎会留他吃饭。”
“恰恰相反,这说明了很多事。”杨世贞笑着说道:“岐阳王府上向来没有太多规矩,既然见了,留下吃顿饭又能算得了什么,何必这么生分,像是做给人看。”
“你是觉得王府里问题?”
“王爷曾对我说过,他姓李,而皇帝要见他,我便一直好奇,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杨世贞并没有直接回答父亲的问题,而说起了其它:“所以今天我特意留意了一番,发现眉宇平平间透出的淡定的确有些味道。”
“那么这一切都是真的?”老者将杨世贞的话细细品味了一番,问到。
“真作假是真亦假,假作真是假亦真,父亲大人,我们是商人,这种时候,自然要做商人的打算。”说罢,杨世贞再次鞠躬,告退。
“商人?”老者挥手,示意其他几人离开,独自一人坐在堂上,望着眼前的那杯白开水,沉思不语。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老者忽然开了口,笑道:“从小我便教你,别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没想到,今天你却教还给老父了。”
“当然不是。”杨世贞的声音再次传来,却是离开后又返回堂上。
见儿子去而复返,老者并没有太多惊奇,只是问道:“哦,那你又想说什么呢。”
“我想告诉父亲大人的是,竹篮子只能用来装鸡蛋,你若那它来舀水,到头来终是一场空,即便把篮子换成两个,也不过是多做了一场梦罢了。”
“有道理。”
“那么这计划还要继续么?”
老者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
“正如你说的那样,我是个商人。”
“所以便要生于利益,死于利益。”
“正是,就像我经常说的那般,有银子不赚。”
“王八蛋。”父子俩齐声说道,两双眼睛相互对视,许久,又一起大笑起来。
父子俩相视而笑,笑声绕着房梁旋转,只是笑容却各自不同,父亲笑得像个陇上乡间的土财主,儿子笑得像个城内街巷中的说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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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多远啊。”长安城南,阡陌交通,陆先生的那辆双辕大车在道上疾驰,扬起片片烟尘,天空中飘荡着的事李决充满怨气的话语。
曾有人对最难熬的时光下过定义,那便是与厌恶的人一起呆在狭小的空间中,一如李决当下的状况。
“小弟弟,年纪轻轻,果然着急,这才过了半个时辰,就不耐烦啦?”冯大总管和李决并排坐着,手脚还算老实,没有像刚见面时那般,在李决身上乱蹭。
李决没有理他,身子又向角落挪了一点,人也显得瘦小了一些。
“到了。”随着车外一声轻喝,车速渐渐慢了下来。
李决听闻,终于是松了一口气,陆先生那略带沙哑的嗓音,此时在他耳中便如天籁一般,车还没停稳,人便跳下车来,望着眼前的青山,长舒一口气。
“小钟山,天下文库便在里面,你要不要去看看。”
“天下文库,什么地方。”
“一个掌管天下书籍的地方。”冯总管笑得有些莫测高深,一双眉竖着,仿佛挑逗着某人,右手捏着兰花指,如同唱戏的花旦:“但凡这世上有的书籍,只要有个名目,你到里面便能找到,即便是那些隐世宗派的不传绝学,在里面一样能找到秘籍,甚至比那些宗派里的孤本记得还要全一些。”
“那你便带我去。”李决没有理会冯总管脸上的表情,说话时直截了当。
“这地方,我可没去过。”冯总管答到。
李决扭头,望向陆先生。
“别看我,这地方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那你们让我来这,是看风景的么?”李决有些懊恼,说话的声音也响了些。
“莫慌,莫慌,我虽不知这天下文库的具体位置,但还是能告诉你个大概的。”冯总管指着那小钟山,笑着说道:“只在此山中,云胜不知处。”
“那么便是要进山。”
“没错,只不过就你一人,毕竟守文库的那位要见的只是你而已。”
“但是。”李决刚提问,突然想可以不用跟这妖人一道,便头也不回的向山里走去。
“小弟弟,机缘就在眼前,能不能找到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李决一人在道路上走着,向着青山,身后是陆先生沉默着的斗笠和冯总管张扬的声音,以及那朵妖艳的兰花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