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山洞的路并没有想象得那般轻松,满是灰尘的石径似乎变长了些,坑坑洼洼尽是伤痕,石壁上生出白霜,气温清冷透着寒意。
车鹿台向着洞外走去,每一步都很小心,那渐渐袭来的寒风让她无端生出许多想法,即便这些想法没什么逻辑,她的心底却多少有些期许。
转过一个弯,幽长的洞穴终于到了尽头,眼前便是白茫茫的一片。
白色的是雪,漫天飞舞,在凛冽的北风中跳着自由而奔放的舞蹈,却无半点落入洞穴之中,犹豫再三,车鹿台踏出了那一步。
那一步,是她的心意,是跨出了先祖的洞穴,是下山独自离去。
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车鹿台确定了这儿的确是人间,只是不知为何这般冷清,正思考着,身后却响起些细碎的声响,仿佛悄悄潜伏靠近的兽类,太过刻意,太不小心。
转过身,车鹿台先是一惊,原先的洞口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仍是一片惨白的苍茫,天地悠悠,独留一人于其间。
呼得一声,有风自脑后袭来,隐在那些咆哮的风雪中,不太引人注意,却是格外的凌厉。
车鹿台已是大修行者,虽然道法初成,但也不可能让人如此轻易得手,左手向后一撑,便架住了那根袭来的短棍。
自身后偷袭的短棍便不再是普通的短棍,常在市井里混迹的人都知道,那叫做闷棍,但车鹿台却不清楚,所以她也不可能明白这个从背后抽人闷棍的人是如何的狡猾。
挡住了袭击,车鹿台的右手便开始挥动,几番变化,似抚笛,又好像翩翩蝴蝶,直向那人的身位拍去,没曾想,那来势缓去势疾的掌法竟扑了空,击在空气中了无音讯。
偷袭者很狡猾,在出手的同时便已撒手,人向那地下钻去,埋入雪中霍时不见。
“来者何人。”车鹿台喊话,话音刚落,便觉得自己很蠢,对方从身后偷袭,抡了自己一棒便走,自然不可能回答自己的问题。
又是咻咻两声,从前方飞来两团雪球,很快很结实,在人手中握住多时,雪水融化后凝结,在这极度寒冷的空气中被冻得仿佛精铁,若被砸中定不好受。
车鹿台急忙弯腰低头,眼前却又迎来一片雪花,那人不知何时潜伏到了她的脚下,拳头爆开雪堆,带着风雪,直向她脸上袭去。
“来的好。”车鹿台一声轻喝,闭上双眼,耳朵在风雪中轻颤,右手再动,后发先至,封住了那个拳头,将那些风雪握在手中,然后湮灭。
见攻势被阻,那人抽身急退,却在漫天雪花中听见了一声羌笛,身法一滞,便慢了下来,眼前拂来一只手掌,穿透了那些雪花。
笛音随着那个手掌而起,四下齐鸣,封住了他的退路。
车鹿台左手握着羌笛,右手拍出,拂去眼前风雪,看清了那个人的脸,然后惊异。
“小鼻涕?”再见故人,车鹿台的震惊大于欣喜,急忙收掌,虽然草原上一路相随,她与努哈桑的关系却远没有匹侯那般情切,但还不至于一见面便这般生死相向。
此时,努哈桑亦看清了车鹿台的面容,一张小脸上是同样的惊异,正想说话,风中却又传来一个声音:“让你跟我动手,却连人也找不到,真是个废物。”
原来这是师徒之间的对练,只不过这徒弟找错了对手罢了。
听见声音,不见人影,车鹿台心生警惕,羌笛幽响,比先前快了几分。
“傻小子,看好了,闷棍该这么用。”一阵寂静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人影突兀地显在车鹿台身后,棍风忽起,又是一记闷棍。
这一次,车鹿台自然不可能躲过去,只听得噗得一声,仿佛买家的手指轻敲熟透了的瓜果,她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车鹿台倒在了雪地上,脸摔入那积蓄千年的白雪,没了声息。
随着车鹿台的倒下,那个声音的主人渐渐显出身形,如山般高大,如山般巍峨,如山般耸立在人前。
“师……老大,这人我认识。”在快速纠正了称谓上的错误后,努哈桑将被冻得通红的手掌在身上蹭了蹭,哈了口热气,然后说道:“只是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努哈桑在寒原,那么他身边的那位便是寒原山,大概是身边跟了个小跟班的缘故,他显得有些不同,身上少了些生冷的味道,多了几缕人间的气息,虽然仍像是那个孤舟垂钓的老翁,话却不自然得多了起来。
白了努哈桑一眼,没有解惑,寒原山不是个合格的师父,不会去满足徒弟心中的好奇,更何况他坚持老大这个身份已有很多年,不可能在这么一个青涩少年上破了例。
一挥手,风雪停歇,仿佛掀开了一层最为隐秘的面纱,先前消失的山洞再次出现在眼前,一声冷笑,一意如山,对着天空,寒原山自言自语道:“混蛋老儿,用我洞府,也不与我说上一声,还把你后人丢下来,指望着我指点她一二,可真是打了一盘好算盘,我岂能成你心意。”
扭头,看向仍在雪地里发愣的努桑哈,说道:“还愣着干啥,把她拖下去,喂狗。”
“可是,她是先觉者,还是柔然的族长。”
“那又如何,难道我不知道么?”寒原山怒瞪了他一眼,说道:“我的规矩,一次只收一个侍从,你若想让她替了你的位置,自己跑出去送死便是了。”
无奈,努哈桑自然不可能用自己的命来换车鹿台的,因为他还欠着匹侯,于是,他将手托在车鹿台腋下,打算向寒原更深处走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老大,这寒原里除了我们俩,再无半个生灵,那来的狗可以喂。”
“喂不了狗,便去喂狼,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真是个废物。”
见着寒原山脸上的怒容,努哈桑有些犯憷,心道这没有狗难道就能有狼,却又不敢多说,只得拖着车鹿台离开,在雪地里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见努哈桑离开,寒原山便向洞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小声的嘀咕着:“当年连一碗鱼汤都不愿给我喝,现在却指望我管你那些族人的小事,真是小气,真是愚昧。”
几步便走过那长长的过道,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寒原山皱了皱鼻子,从空气中嗅出了一丝异样的味道。
循着那丝味道,寒原山来到山东中央,于那熄灭的篝火旁找到了一只碗,碗里盛着乳白色的鱼汤,尚冒着几丝热气。
“有意思。”一边说着,寒原山将碗举到唇边,忽然觉得这味道先前曾闻到过,在那个柔然的先觉者身上,心生感念,在地上随手拾起几块石头,开始摆了起来,时不时皱皱眉头,仿佛在算着些什么。
许久,努哈桑回来了,喘着粗气,显得有些疲惫,寒原山亦停下了手中的算法,看了坐在地上的努哈桑一眼,问道:“那个先觉者呢?”
“拖出去丢了。”努哈桑有些黯然,心头又给那座山记了一笔。
“去,把她拖回来。”低下头,又开始摆弄手中的石块,寒原山随口说道,丝毫不顾及他的侍从的劳累。
“不去,已经喂狗了。”大概是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许多回,努哈桑并没有给他好颜色看,瘫坐在地上,骂骂咧咧地说着。
没有说话,寒原山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空气中便生出风雪,缓缓而下,凝结不化。
“行行行,我去还不行么?”敌不过那风雪,努哈桑垂头丧气的向洞外走去,脚步拖沓,满是怨气。
“记得要活的,若是死了,你便同她一起呆在外面吧。”寒原山的话语远远传来,努哈桑加快了脚步。
待努哈桑走没了影,寒原山便起了身,望着地上由石头摆成的复杂纹路,感慨道:“竟然和那把启星剑有关系,这老混蛋还真有些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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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封信,武灵普不再畏惧南归的旅途,虽然依旧很少出现在人前,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向前段时间那样悔恨而消沉,相反,现在的他想表现得低调。
因祸得福,这是武灵普所认同的,仿佛守得云开见日月,入朝为官这么些年,这是他第一次贴上了阵营的标签。
从那封信的字里行间,他感受到了亲切,当然,这不是那种血缘上的亲切,而是那种士为知己死的感觉。
现在的武灵普是二王爷的人,所以这入了长安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那王府寄出拜帖。
令武灵普更兴奋的是,上午寄出的拜帖,下午便有了回应,约在城外浮玉峰上的云中阁,王爷亲至。
听说王爷要来,武灵普久久不能安歇,上一次见这二王爷时,还是那年太皇太后的六十寿辰,于角落处看见那个中年男子的雍容富贵,好似天人,所以他在铜镜面前反复整理着衣衫,还微微描了下眉角。
“相公今晚是有何事,竟如此上心。”从武灵普的身后伸出一双玉手,帮他理了理领口,声音清脆好听。
“当然是好事,”伸手握住双手,放在手心揉搓一番,想着那封信中所提到的事,武灵普笑着说道:“不仅仅是好事,还是件大事。”
武灵普说完,便告别了妻子,向屋外走去,忽然想到前人的一首诗,便要做那仰天大笑之姿,却只是咧开嘴,发出几声嘶哑的声音,仿佛公鸭的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