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高人的风采便是能在任何时候震撼你的心灵,或离尘避世,做一江畔渔翁,凭那手中八尺鱼竿,便能撩拨海中万丈鲸睨,或混迹红尘,成一拄杖老乞,随便往怀里一掏,便是三本震惊武林的绝世功法。
山洞中的老者大概是车鹿台所见过的最高的高人,但他的风采却与传说中的前辈高人的相去甚远,两三碗温润鱼汤下肚,老人的脸愈发清朗红润,开始聊起天南海北的菜肴,好似一个厨子。
“炒炝炊煮煎,涮蒸烤卤腌,这华夏大地上的烹饪方式千奇百怪花样繁多,归根结底不过是此消彼长罢了。”说罢,老者看着车鹿台,满是笑意的眼睛中闪着点点亮光,脸上的表情故作神秘,仿佛在说,快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车鹿台有些无奈,却又不得不配合着老者作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问道:“前辈,这此消彼长究竟是何意思?”
见车鹿台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老者很是开心,抚着胡须,笑道:“人是自然之物,衣食住行便都在这这自然之中,又有圣人言,民以食为天,所以这吃食便是将人与天地连接一体的最基础的方法。”
老者的话似有深意,车鹿台听在耳中,眼光渐渐明亮起来。
“做饭的材料从天地间来,自有一分原本的真义,而烹饪的作用便是去华留质,将那食材本身的特质放大而将其他的属性消除。”老者津津乐道,时不时还提些旧时故事:“想当年,佛宗初入中原,素味馆开满了上京,硬是把那些豆腐素鸡做出了肉味,真是荒谬。”
“如此说来,老祖宗说的消长便是厨子的选择,而厨子的选择是按照食客的口味而来,那食材的质与华便该由客人来决定,把素食做出肉味又有什么过错。”大概是听得不太耐烦的缘故,车鹿台并没有理会那些出现在老者言语间的陌生名词,而是打断了他的絮叨,显得有些粗鲁。
老者忽然停住,不再说话,脸上的表情僵住,寂寞了数千年甚至是更久远的时光,他渴望交流,渴望倾诉,所以当他说话时,篝火的光芒照在山洞内壁上满是温暖,而他停下话语时,这一切便隐隐有了寒意,洞外开始起风,自那遥远处传来鲲鹏的一声悲鸣,仿佛孩童的哭泣,仿佛响在耳畔。
“你也觉得我的想法是错的。”老者眯着眼,洞内的温度变的微冷。
“不是对错,只是与您的想法想法不同而已。”感觉到骤降的温度,车鹿台心中微微一愣,随即不卑不亢地答道:“小子浅薄,不知天地万物灵性自何处来,只是觉得若无生灵,这流水沙石便只是流水沙石,有何真意可言。”
“有些意思,你的话和那个人如出一辙。”老者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突然又睁开,仿佛说错了什么,改口道:“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自进入这个山洞中,这是车鹿台第一次产生了兴趣,而且很是浓厚。
“比我更强的,还能称之为人么?”老者惨笑道,裂开嘴,脸上尽是凄凉。
也许是老者说话的语调太过凄惨的缘故,洞外的风又大了几分,车鹿台暂时忽略了他那句话中最为重要的意义,只是震惊和叹息。
比老者更强,便不能称之为人,那么老者究竟有多强,从那阵突如其来的惨意中缓过神来,车鹿台脑中的记忆开始转动,那些破碎而古老的曾经在她的脑海里翻腾,渐渐拼接成一副亘古的画面,那是远古,那是神话,那是传奇,那是人境巅峰,那便是圣人。
明白了这些,老者的身份开始渐渐清晰,车鹿台有些拘谨,并着腿,将手放在膝盖上,微微挺直了腰板,想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些。
自知失言,老者亦挪了一下坐位,调整了自己有些不雅的坐姿,直起身子。
待老者直起身,车鹿台才发现他的高大,如阴山石壁上的刻画,如族人口中的传说,如自己脑海中的记忆。
“现在,你大概能猜到我是谁了,”老者停顿了一下,气势自成,那是无上尊严,是帝王气息,是万人臣服:“没有错,我便是车鹿会。”
车鹿会,柔然始祖,天地间的第一位车鹿氏,亦是圣地的主人。
既然明了身份,便该跪拜一下,车鹿台如是想,打算起身,双腿却开始打颤,渐渐连站起来的力气也一并失去。
“你是先觉者,亦是柔然的族长。”
她没有勇气回答,只能点了点头。
“前些日子,你燃了那支羌笛,带着族人,避入那座昆庭。”
依旧是点头。
“这么说,柔然是要亡了。”话音落,风骤疾,呼啸声自洞外传入,却如战鼓般在车鹿台的心中轰鸣。
过了许久,风渐渐缓了,车鹿会咳嗽两声,佝偻了身体,将那蓬勃的气势隐入其间,开口说道:“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些,或者说并不是特别在意。”
虽然车鹿会收了气势,车鹿台却依旧心血沸腾,头晕耳鸣,说不出话来。
“若是以往,我恐怕会很开怀,因为我与这尘世的羁绊又少了一缕,离那层境界又少了一些距离”车鹿会轻声地说,仿佛回音,仿佛絮语:“但今日听到这个消息,却还是多少有些伤感。”
没等车鹿台说话,车鹿会接着说道:“一时之感便可见心意,由此看来,我终归还是个人。”
“即便是个圣人。”说出话来,车鹿台心中的燥意并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燥涩,耳鸣阵阵,她吐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圣人教化,常令人无欲无求,可这圣人的心意究竟如何,却有几人能知。”见车鹿台晕了过去,车鹿会的脸上开始有笑意浮现,洞内的温度又回到了先前那般的温暖,没了风的呼啸,一切变得平静,若是能到那北海看上一眼,便会发现那黑色的巨大阴影也已沉入更深的蔚蓝,他端起那两只碗,收入怀中,微微叹:“鱼头炖汤,最是滋补,破除心障,方能后立,我见你时,如见空虚,身是少年,心却老矣。”
车鹿台已沉沉睡去,车鹿会对着空气,说着话:“我想你现在恐怕很难明白,但日子久了,便该明了,这该拥有的便该拥有,该放下的便该放下,那个叫做李决的小子不错,你应该去争取。”
先前,车鹿会曾夸过车鹿台两声不错,现在又夸了李决一声不错,意思是两个人合起来是三声不错,而三声不错便是真正的不错。
原来这一切圣人都已明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圣人的心意,原来这一切都是圣人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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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往长远处说,这历史便是一段无比漫长的戏剧,你方唱罢我登台,一群群可爱又可怜理想又现实的人儿在舞台上演着自己的悲欢离合。
于是,便有了生死,有的人在舞台中央壮烈地死去,有的人在舞台边缘苟且地活着。
武灵普觉得自己很幸运,他失了军策,却赢了那场战争,虽然无数人因他而死,但那终究是别人的性命,更何况,他是皇亲国戚。
因为武灵普是皇亲国戚,所以在归去的路上他依旧是监军,只是这监军远没有来时那般快活自由。
整日呆在偏帐中,武灵普开始写信,写给那些会看他书信的人,信纸上是满满的悔意和自责,字迹工整,仿佛一场精心的安排。
武安国与他有旧,便要向象郡去一封;骆准老儿虽然固执,但自己对他的态度一向恭敬,此时若不去封信,岂不是耽搁了自己平日里的为人;与卢安只有一面之交,但若能说上几句话,恐怕也能成些事情;冯大总管是个阉人,但现在可不是清高的时候,更何况他可是能在皇上耳边说话的能人,必须得去上一封。
武灵普整理着朝中的故交,想着那些能为他说上话的人,忽然有些悔意,自己原先为何不与那些能臣将相多多结交一番,非得这么故作清高,不识抬举。
正当武灵普为那能寄出的书信数目而犯愁时,帐外来了一人,是个寻常的兵丁,通报一声,便走了进来。
“什么事?”在士卒面前,武灵普还是要端起架子,虽然这已经越来越困难,自从玉门关南下,无论走到那里,他都能看到那些下贱的兵丁的指点,以及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
“有您的一份信。”那个送信的兵丁的表情很严肃,用了您这个敬语,仿佛有些刻意。
“递过来。”既然已经摆起了架子,自然不能轻易放下,武灵普连头也没抬,自然不会看见那个兵丁微微扭曲的嘴角。
那人上前,把信递出,单手。
“你可以走了。”武灵普接过信,尽量控制住言语中的怒气,握笔的手却没能自持,啪得一声,拗断了笔,墨汁溅了一手,很是狼狈。
“滚。”见那人没走,武灵普终于发了怒,笔架和砚台掷了一地。
许久,他的心情终于平复,望着那些还未寄出的信,以及上面沾染的墨迹,忽然想到,这个时候有谁会给自己写信,有些惊奇,拿过那封信,只看了一眼,原已平复的内心便再生波澜。
信封上没有署名,但武灵普却认得那个印,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信封,他知晓了这封信的主人,信的主人名慈心,果然如传闻那般,真的很慈心。
读完了信,武灵普有些疑惑,但终归还是点了点头,轻声唤了一句:“二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