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南面有一片草原,那是离南朝最近的一片,亦是最后一片。
草原上有一条古道,在连天碧草中蜿蜒向着天际,似乎自从有了边塞,就已然存在。
由于玉门关的庇佑,这片草原上少有战事,自大梁初立,设了北凉郡,立了北凉府兵,便再也没有见过刀兵。
然而,此地毕竟是边陲,治内的汉民向往更南面的富饶,不受管束的草原人向往更北面的自由,所以虽然此处牧草肥美,却仍然少有人来放牧,渐渐,荒草蔓上古道,慢慢遮掩了那旧时的痕迹。
虽是初冬,这草原上却还有一丝生机,一片枯黄中透着点点青翠,草长莺飞仿佛二月的天,一条长长的队伍自玉门关而来,行走在这看似荒芜的道路上。
行走,人儿在尘世间行走,行走,马儿在官道上行走,行走,双辕车的轱辘碾过草根叶经仿佛历史的车轮滚滚。
“这时候选择南下,其实并不是最好的选择。”百里奚从车架内探出头来,看着跟在一旁的李决,说道:“毕竟,你刚刚被任命为统领,黑旗军人心浮动,此时南下,容易失了军心,更何况这一走,便不知何时能够回来。”
“其实,我到对这样的安排没什么意见。”与百里奚不同,李决的脸上有些喜悦的情绪,望着古道两旁的荒野,望着道路尽头的天空,那儿,是南朝,是南方。
“黑旗军的那些草原人本就不归心,李决即便是在玉门关待着,也起不了多少效果。”驾车的是陆先生,嘴里叼着一根不知来自何处的芦杆,侧身坐在双辕车的前端,脚架在直木上,很是随意。
一身吆喝,毕青从后方策马赶来,待到车架旁,拉了拉缰绳,放慢了速度:“你们几个倒是清闲,在这插科打诨,这重活累活却都交给我干。”
李决回过头来,尴尬得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此番南下,李决一行是武成峰的先遣,带着从黑旗军中挑选出来的一千精骑,向着遥远的南方,向着那座传说中的雄城。
“世人常言,此生不见长安,便不算正真的活过”随着车轮在古道上缓缓的滚动,身后的玉门关已经没了影踪,百里奚望着前方,由衷感叹。
“您老人家年轻时不是去过南朝么,可曾觉得那长安真的如传言那般。”陆先生扬了扬手中的鞭子,一声轻响,马儿加快了脚步。
“渭水是否真如诗文中那般清澈,那高大的城墙是否真的望不到尽头,宜居巷是否真如那些商贾所言般繁华,以及那座皇宫的威武庄严,这些若不亲眼见过,如何能形容出来。”百里奚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李决。
一声叹息,骑在黑驴背上的李决似乎并不畅怀,即便百里奚的言语中满是诱惑的味道。
“你小子,咋又这般心事丛丛。”陆先生是个骨子里的乐天派,最见不得的便是愁容,看着李决,开口说道:“若是担心那些留在玉门关的黑旗军,那便大可不必,有管夷吾那个老狐狸看着,自然不会生出半点纷乱,若是觉得我们都走了,独留那主簿一人在那儿看家,太不地道,却也是不应该,你该知道,那家伙看似随和,骨子里依旧是孤寂,一个人闲着,最是开心,只是喝酒时少了人陪罢了。”
李决盯着陆先生,静静地听完他的话语,然后说道:“其实并非如此,我只是在想,这条路,前些日子,石宗走过,孙叔敖和小小也走过。”
听闻此言,毕青有些高兴,军旅中遇上个讲人情的主帅是件难得的好事,便问道:“才过这些日子,你便想他们了?”
“不是想他们了,只是有些触景生情”李决看着远方的路,脚下的路,身后的路,说道:“这长长的古道不知何时建成,现在是我们在走,早些是孙叔敖小小和石宗,再早些是那南归的北凉府兵,然而更早的那些人,是谁名谁,都有着怎样的故事,却谁也不知道,亦不曾记得。”
听闻此言,众人皆是沉寂,看着李决,有些惊异,然后便明了了些,这是年轻人一路南来的成长,看着那张在愁眉与舒展间徘徊的脸,知道他已不再是草原上那个有些憨傻有些呆的少年。
然而,伤感终归是一种消极的情绪,在很多时候,人们总会去主动避免,活跃气氛原先是孙叔敖的工作,现如今,他走了便交给了百里奚:“若是孙叔敖那小子还这儿,肯定会笑话你,然后告诉你这再往前走过这条路的依然是北凉府兵,至于那些闲散行人,若是查查那通关的文碟便可清楚,至于那些人的故事,太不精彩,又有什么好听得。”
知道这是在转移话题,李决明白自己不该如此伤感,只是望着远方,南下之路长漫漫,看不见尽头,一如他现在人生的写照。
“慢着”正说着话,毕青忽然拉住了缰绳,举起右手,示意队伍停下。
“怎么回事?”坐在车内的百里奚有些疑惑,随即便看见远处那数道升起的烟尘。
“统领大人。”待那些烟尘近了,便看得清楚,几骑一身轻甲,披着黑色的披风,是前方探路的黑旗军斥候。
“何事如此惊慌?”李决骑着黑驴上前,开口问到。
“啪”得一声,一位斥候将一物丢在了地上,那是一把突厥制式的弯刀,刀身曲若玄月,刀柄雕着狼头,为首那名骑士向李决一拍右胸,说道:“一共三个,杀了两个,伤了一个,统领大人最好来看一眼。”
闻言,李决垂首,似乎在思考这地方怎会有突厥人的影子,百思不得其解,便打算实地勘探一番,叫上毕青,带着十余骑,由那几名斥候领着,向远处奔去。
“这不会出什么事吧?”望着十余骑远去的背影,百里奚忽然生出些许不安来。
“先前守玉门关时,的确有些突厥溃兵往南面逃去,但在赵司带的人马追杀下人数恐怕不剩下多少,加上先前北凉府兵南归,又把这片超远给犁了一遍,这安全方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更和况,李决和毕青可都是修行者,寻常的阵仗如何能拿得下他俩。”
“也许是我多虑了。”听闻此言,百里奚将脑袋缩回车内,不再作声。
然而,就在先前谈论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其实还有一支队伍曾经走在这无数人走过的古道上,那是支只有千余人的突厥溃兵,为首的小将很年轻,脸很方,肩很宽,身子很瘦小,一双眼睛很是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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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世避世,不知春秋,这是当下柔然人的写照,避入圣地已有两月有余,没有纷乱,更不可能有访客,柔然人的生活开始悠然自得起来。
自那日诀别,车鹿台的脸上便少有笑颜,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并没有把雾气后的世界告诉族人,或许是觉得这真相太过震撼普通人无法接受,或许只是想寻个安静的地方独处。
独处往往便是静思,对车鹿台而言,便是思念,一曲轻歌起相思,她在山崖边,双脚悬空坐着,望着远方,吹着羌笛。
那根平日里常别在她腰间的用大鹏羽骨制成的羌笛早已损毁,这一根是车鹿台来到圣地后新做的,有些粗糙,声调远没有上一根纯正清丽。
碧落鸟儿绕在车鹿台的周围,有几只刚从黄泉中出浴,正不停抖着羽毛,虽然她是这露台的常客,婉转的曲调仍吸引着那些好奇的生灵。
圣地中的白昼很长,落日也与地面上不同,当那浅浅的夕阳从云端消失,露台上开始昏暗起来,望着南方,车鹿台停止了吹奏,目力所及,依旧是些云彩,她不知道李决回到人间的故事,却还是有些喜悦自心间萌芽:“现在的你,大概去了南朝,这很好,但愿那里的繁华能让你忘记,或者只是把我藏在心里。”
对着鸟群,轻声细语,车鹿台站起身,打算回去。
在那阵熟悉的黑暗后,她落地,双脚稳稳的站着,经历许多次的往返,车鹿台早已习惯了圣地中这有些神秘的所在,然而这一次,她却再次睁大了眼睛。
周围的场景已变了摸样,与她来时相比已是全然不同,雾气依旧弥漫,而那些行走的路线标记却早已消失了踪迹,只剩下一地碎石,或是说一地鲲鹏的碎骨。
车鹿台有惊异,人却还算镇定,观察了一会四周,觉得再跳回那黑洞中也许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于是,在雾中选了个方向,走了起来。
在雾中行走了约半个时辰,天便完全黑了下去,车鹿台有些累了,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一抬头便瞧见了那处光亮。
待走近了些,那是个山洞,摇曳的火光将一个人影映在墙上,在这昏暗的天色下显得有些刻意,这是一个邀请,只是不知主人的心意。
考虑再三,车鹿台还是走了进去,这是她的圣地,亦是她的族地,她有理由相信,这只是一场偶遇。
事实上,这的确是一场间隔了无数时光的相遇,只是并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