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神龙元年的那场战事,最终以大梁的胜利而告终。
虽说赢得了胜利,但梁军的损失亦是惨重,草原上折了五万骑兵,守玉门关的五万步也卒死伤殆尽,倒是那留在别云峰前的二十万大军,虽然与突厥主力死磕,损失却是三处人马中相对较少的一支。
古来沙场皆寂寞,史书中记载的那些勒石燕然的不世功勋,在现实中不过是些貂锦陷胡尘马革裹尸还的惨烈故事,看得多了就不会让人再生出几分豪情与壮志,只不过生是此间人,自然当行此间事,忠君爱国,保家戍边便不当多说,只须做便是了。
活下来的北凉府兵打扫完了战场,修补好残破的战旗,将战友的尸体埋在这苍莽草原,然后南归,然后离开,班师回朝。
李决骑着黑驴走在这南下的队伍之中,回首望去,昔日的战场上仍有几处黑烟袅袅升起,情绪莫名地拉扯,这不是他的战争,却带给他几分惆怅。
那些战死者的坟茔埋没在荒草的深处,矮矮得连成一片,新生的荒草在放肆地生长,用不了多久,放牧的牧人大概就会把这些当作寻常的土堆,任由牛羊践踏,露出那些深埋的骨骸以及残破的兵戈,最后他们终将被遗忘。
李决和他的队伍被安排在了大军的末尾,由陆先生亲自看护,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和李决一起行军的队伍有些奇怪,全军上下都打着黑旗,而组成则尽是些胡人。
“黑旗军,北凉府兵中最为尴尬的一支队伍。”陆先生驾着车,车上载着位女子,车是由两匹马拉着的,一色的青花,一头公一头母,车的四角依旧挂着那雕刻着鸟兽虫鱼的银铃,在微风的吹拂下不住晃动,却不发出一点声响。
李决就在那辆双辕大车的一旁,听陆先生开口说话,便凑了上去。
“早些年间,太阳汗把草原屠了个来回,那些被打残了的族群便开始往南跑,品种各式各样,数量还多少不一。”见李决凑了过来,陆先生便抖了抖手里的缰绳,让那马儿跑得慢些,向其解释道:“既来之,则安之,这些残部既然要归顺,我们便统统收下,合在一起建了支黑棋军,日子一久,便有了些规模。”
李决没有说话,骑在驴背上静静地听着,大概由于是陆先生的话里透着些轻蔑的缘故,他有些紧张,向周围的那些士兵望了望,握紧了缰绳。
“不用担心,这些人不太懂汉话”陆先生抬手给了那匹放慢脚步打算偷懒的母马一鞭,扭头看了李决一眼,见他有些不安,便解释道:“客居北凉这么多年,还是一直想着回去,对咱们这些汉人也不太感冒,自然没有什么兴趣去学汉话,也不知那草原上有什么好处,值得他们如此挂念。”
李决倒是知道这些归降者轻视汉人怀念故里的原因,那是常在自由中的人对于拘谨者的蔑视,但这些话却不方便与陆先生说,便只能继续沉默着。
“我都说了这么多话了,你却一个字也不往外蹦,别的不说,单论这惜字如金,倒是与那个人挺像。”
不是不想说,只是实在接不上话茬,终于听到一个能接上的话题的李决有些兴奋,急忙问道:“是谁?”
“哈,终于开口了,却说两个字,你小子真是有意思。”陆先生见他大话,竟有些兴奋,转了转自己的斗笠说道:“‘那个人’你也见过,就是那天在土坡上的青衣男子。”
“那位前辈是......”李决的眼睛在眼眶中转了转,便有了映像,想要多打听些那人的消息,却不知如何开口,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只得用一种犹豫的眼神望着陆先生。
“你这小子,真不爽利,不过好歹比先前有点进步,都说了四个字了”陆先生看他一脸犹豫,便接着说道:“你是不是想问我‘那个人’姓谁名谁来自何方现在有去了哪里?”
李决点头,骑在黑驴上的身体也随着晃动,显得有些滑稽。
“不好意思,我也不知他的姓名,只知道他是个来自‘三丈院’的碟子,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不该对他生出心思,更不该问。”
李决很听话,陆先生不让他问,他就不问,即便内心对“那个人”以及“三丈院”充满了好奇,却只能低下头接着沉默。
“怎么又不说话了?”发觉李决又开始沉默,陆先生急忙寻找新的话题:“你就不问问我是谁,难道对我这么个大修行者不感兴趣。”
“我已经认识你了,为何还要问。”
“认识我,你知道我来自何处,有何喜好,有何厌恶,又有什么嗜好习惯?”陆先生听了一扬眉问道:“你我相识不过几日,怎么敢说认识我。”
“你这人好生奇怪,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陆先生,既然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那便是认识了,为何还要知道你的喜好厌恶。”
“哈哈哈”陆先生笑了,仰着脑袋,手中的缰绳也随着他的笑声抖动着,两匹青花马被那络头扯得难受,却只是摇了摇尾巴打了个响鼻。
许久陆先生仍在笑着,声音开始变得嘶哑难听,车里的女子却坐不住了,一直没出声的她轻轻咳了一声。
虽是一声轻咳,听在陆先生耳中却宛若惊雷,急忙收声,看了李决一眼说道:“你这话说得有些道理,既然相逢,那便算得上认识。”
“不知为何,听你这句话,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聊了半天,李决没有说出几个字,陆先生却废了许多口舌,看着那普普通通的容貌,只觉得这个少年憨憨的很是讨喜:“那个人就在玉门关,等咱们到了,我带你见他。”
“那人是谁?”
“他是个很普通的人,跟你也有些缘分,是黑旗军的主簿,至于名字我暂且不告诉你,等到了关内,我请你们喝酒,到时候便知道了。”
听闻有酒喝,李决就觉得有些干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你小子,一提有酒便馋了是么。”陆先生见他这般摸样,自己的酒虫也上了喉,伸出手变戏法般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酒囊,递给李决。
打开酒囊,喝了一大口,一股热辣自喉咙直往腹部而去,张口吐出一股酒香,李决叫了声痛快,把酒囊递还给陆先生。
闻着那股酒香,陆先生早就有些把持不住,在一旁眼巴巴得看着,见酒囊递了回来,急忙伸手去接,不曾想,手刚举到半空,身后车内忽然飞出一枚棋子,啪得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那递酒囊的手与接酒囊的手便一齐停在了半空。
“驾车不喝酒,师傅的话你是不是都当耳旁风了啊。”陈盼盼的声音从车内传来,有些清冷,好像是生气了。
“师妹,师傅他老人家又没在这,你就当没看见行不行。”陆先生恬着脸笑道:“就看在师兄给你赶了那么多天的车都没收半文钱,通融一番可好。”
没有回答,两枚棋子从车内射出,打在两匹青花大马的屁股上,那俩马儿受了惊,几声嘶鸣,脚下使劲,四蹄生风,向前窜去。
双辕车绝尘而去,那接酒囊的手离那酒囊也越来越远,独留下李决一个人立在原地,远远得传来陆先生的声音:“小兄弟,那酒给我剩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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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得胜的梁军向着玉门关前行,虽已走了多日但仍然没能见到那带血的墙砖,而在更远的南方,两个行人却已经可以看见那座雄城。
渭水畔有座雄城,立在那儿不知已度过多少年岁,此时,它正在那落日的余晖中述说着过去以及历史。
“终于回来了。”走在那人身后的是位黑衣老者,拄杖,抚须,长叹。
走在前面的那人便是黑衣人,走在官道上的他没有半分尴尬的表情,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这身夜行黑衣的打扮有什么不妥,听到老者的叹息,便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到了长安城,却还留着一脸长须,你是不想见你那个乖巧的女徒弟了。”
“机灵古怪可以说是,这乖巧如何谈的上,若不见她,我又为何要叹息,只怕这丫头几年不见,憋得慌了,加倍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啊。”老者感慨着,脚步却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几分,一双白眉轻挑,似乎有些急切。
“人啊,就是一身贱骨头”看着那老头一身的躁动,黑衣人摇了摇脑袋,说道:“既然回来了,那便该去见见那位皇帝陛下,所以,你是不是该换身衣服了呢,我的国师大人。”
听闻此言,老者点了点头,身形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不一会儿又恢复了清晰,而他身上的黑衣却已成了白袍。
夕阳下,两人沿着官道向长安走去,这是回家亦是归城,情形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只不过少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