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屠城逃得果断而且决然,以至于没有人能够追上他,特别是在他一掌捏碎须菩提,顷刻间改变了战局之后,更是没人能够生出追击的勇气。
“就这么跑了?”陆先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一脸困惑的望向“那个人”,却发现他也是满脸茫然。
“那个人”有些失望,却又不是特别失望,自从他冲上这个土坡,便在生死间徘徊,心情亦随着局势的发展而起伏不定。
直至他碎了红花破了道心,想要与血屠城同归于尽时,他的心终于平静,复仇的结果或许并不重要,毕竟斯人已去,而为她向更强者挑战才能彰显自己的心意,明白了这一点,“那个人”缓缓坐下,闭上了眼,听着山坡下的蹄声。
黑驴窜上了土坡,一双驴眼睁得溜圆,四下打探,却没有瞧见那道血腥气息的主人,不由得有些懊恼,撅起后蹄蹬了两下,铲起几块草皮。
驴背上的李决已被颠得七荤八素,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眼前一个青衣小生席地而坐一位带着斗笠的怪客静悄悄得站着,有些害羞,跃下黑驴,挠了挠头,一副憨憨的样子。
“就是这家伙惊走了血屠城?”陆先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人”没有答话,依旧盘膝而坐,宛如高僧入定。
答话的是李决,听到那个名字以及看见这些残余的血气,他自然知道先前被黑驴惊走的就是在草原上伏击车鹿台的血屠城,想到自己坐骑的神奇之处,便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说道:“二位前辈,惊走血屠城的应该是这匹黑驴。”
“一头驴?”陆先生的声调陡然高了起来,说道:“你可莫要与我讲笑话。”
“先不要乱下结论,把这人带给将军看看,再做定夺。”坐在地上的“那个人”终于开了口,睁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决,便站起身向山坡下走去。
“你这是要去哪?”
“既然没杀成血屠城,我便要离开,至于去哪,与你何干。”
望着渐渐走远的青色背影,陆先生咋了咋嘴对李决说道:“走吧,我带你去见个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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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武成峰半痴半癫的疯意,便用他名字的谐音起了个“半疯将军”的名号,然而今日,这半疯将军或许要变成全疯将军才是。
一头黑驴吓跑了一位已经破境的超凡高手,这事无论说给何人听都不会有一人相信,但当那个陌生的少年把这事说给武成峰听时,不知为何他便信了。
盯着眼前那头憨驴,武成峰的眼睛愣是一下也没有眨,与以往那些见识过这黑驴本事的人一样,他也要在那瘦长的驴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将军大人,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说着蹩脚的汉话,李决艰难地完成了自己的阐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着武成峰。
“那个人”受了重伤道心已碎,此生恐怕都无复原的可能,从山坡上下来后,便独自一人离去,陈盼盼坐镇高台,指挥三军,此时也已疲惫到了极点,待北凉府兵回营后就寻了处小帐休息,是故中军帐内只有三个人和一头驴。
把目光从那匹黑驴身上收回,武成峰再次看向李决,只觉得这少年与刚见面时又有了些不同,也许是没了先前的那份陌生,李决的表情变得有些坦然,目光流转露出几分决然,看在半疯将军眼里,却觉得这眉宇间竟有些熟悉的味道。
“这么说你真的是我朝遗民?”武成峰皱褶眉头问道,若是平常,这等南归的汉民自当是交由那些下级军官去打理,但这李决一出场便惊跑了血屠城,救下众人性命,所以他便亲自问起了这些琐事。
李决刚学汉话还不曾熟练,对武成峰的话只听懂了大概,估摸着这黑脸将军是在问自己的来历,便把自己离开乞颜部落后的经历声情并茂的说了出来。
武成峰见这小子竟不嫌麻烦,似乎要把自己的过往全盘托出,不由得有些好笑,便静下心来听他述说,没曾想,这越听越是惊奇,看着他那真挚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在造假,只能点了点头继续听下去。
少顷,李决讲完了,口也说干了,再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武成峰左右张望了一下,想起自己把待从都赶了出去,便端起手边的茶碗,要起身给他递去,却被陆先生抢了先。
“军中清苦,半盏凉茶先润润嗓子。”大概是被眼前这位少年救了一命的缘故,陆先生亦相信了李决的话,递了盏凉茶,请他坐下。
“这么说,你还救下了毕青?”待李决喝完了茶,武成峰接着问道。
“是的,主意是百里奚出的,动手的是我们几个修行者。”李决虽然憨厚老实,但也不傻,更何况一路上石宗和百里奚也已经多次嘱咐过,所以他并没有说是阿史那拜不花放任他们离开,至于其他的一些敏感之处,也是一笔带过。
“这驴也真是你那同伴在南朝买得?”再次转向那头黑驴,武成峰依然有些怀疑,站起身,走到了黑驴的面前,看着那黑驴微秃的脑袋顶,伸出了手。
李决见了,急忙喊道:“将军,这秃驴可摸不得。”
武成峰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盯着那黑驴的眼睛,这才发现那乌黑的驴眼中竟透着些怒意。只见黑驴扭了扭脑袋,使自己头顶的秃毛远离了那张罪恶的手掌,打了个响鼻,眼珠向上眼皮微张,极其人性化地向武成峰翻了个白眼。
“好个畜生,果然有些灵性。”第一次被一只牲口翻了白眼的武成峰有些恼怒,更何况那还是头秃驴。
武成峰绕着黑驴转上了一圈,将手放在了驴背上,顺着它的毛发向下捋了捋,调笑道:“你说这么一头神骏的黑驴,若拿来做那驴肉火烧,味道该是如何啊。”
此言一出,黑驴没急那陆先生倒是焦虑起来,心中腹诽道:你个莽汉,若真如李决所说的一般,这黑驴可是能把那血屠城惊走的存在,最起码也能算上个神兽,你却当着它面说要把它做成驴肉火烧,是嫌自己命长活得不耐烦了么。
急忙开口劝说道:“将军且慢,这黑驴能把那血屠城惊走定是不凡,即便我们现在还看不出它的非凡之处,却也不能这般轻易的开玩笑。”说罢,冲那黑驴笑了笑,神色有些谄媚。
“你这是想啥呢,不过是只牲口,难不成还能上天,你们这些修行者整日神神叨叨的,我看都是被自己吓傻了吧。”武成峰说得兴起,口水喷了一地,一张黑脸也似乎横了几分,对着陆先生又是懊恼又是叹息。
陆先生与他相识多年,自然知道这“半疯将军”的秉性,知道他是没能凑上一场硬仗打,内心憋了一股气,才如此暴躁,让他嚷嚷几句,泄了火,自然就没事了,于是便低下头仍由那唾沫星子如雨点般打在自己的斗笠上,默不作声。
过了许久,武成峰这门“唾液大炮”终于歇了火,扭头一看,却见李决还在帐内站着,方才回过神,想到这小子带来的一众胡人以及那毕青的麻烦事,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棘手,急忙坐回军案前,说道:“既然这些事情都说清楚了,你便下去歇息吧,过些日子到玉门关再找那些边事衙门的人,将你这仰慕我朝宏威率部归降的事情好好与他们聊聊。”
边关战事未歇,这李决就带着人来归降,更何况一出场便弄出了这么大的场面,他的身后若没有半点后台,武成峰是打死也不信。
镇守边关多年的武成峰自然不可能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虽然李决在阐述经历时神色平静目光单纯而真挚,但谁又能保证他不是个修成正果的人精,所以“半疯将军”的考量便是先将他晾着,观察一段时间后再做定夺。
李决是被陆先生从那山坡上直接带到梁军军营中来的,听那黑脸将军让自己下去歇息却不知该去那里,不由得愣在当场,看着武成峰那一脸胡渣,微微有些胆怯,想到百里奚教过自己的那些南朝礼数,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使了出来,啪的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磕了个头。
武成峰见李决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先是一愣,接着便想起自己还没给他安排住处,拍了一下脑袋,便对陆先生说道:“你带他下去,给那些胡人找个营地先住下,再把那毕青带来见我。”
李决本就没有把百里奚讲的那些礼数放在心上,这一跪下去也不知道自己该何时起来,头皮贴着地面,眼睛不住的向两侧张望着,却瞧见了双布鞋。
布鞋是陆先生的,弯下腰,一把扶起李决,掸了掸他身上的尘土,看了一眼,只觉得离这小子越近心中那股莫名的好感便又多上几分,便说道:“从那儿学来的规矩,这叩拜礼只对天地君亲师,对这将军单膝下跪叩个诺便行了。”一边说一边整了整李决的衣衫。
随着陆先生的手拍打着李决的衣服,那块曾经给他带来巨大危机的铜片就这样毫无征兆的掉落出来。
露出的铜片连着根细绳,在李决胸口晃动着,有些反光,照得陆先生有些不适,而武成峰却觉得自己是真的瞎了。
那平静的神色与自己的大哥有何区别,而眉宇间的决然则是源于那个女子身上的凛冽味道,就这么个人自己岂能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