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夜色正浓。南陵洪家依旧灯火通明。
正值初夏,偌大的院落被黑暗包裹,无风的夜晚静的出奇,银灰色的月光将老槐树的枝桠映照在窗户上,张牙舞爪的,肆意而又任性。
三进三出的宅子里传出一阵轻微的少女的啜泣声,循着声音的出处寻去,原是东厢一闺房。
坐在床边的少女用丝帕不停的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水,哭声触动了对面的中年妇人,一时间也是红了眼眶,声音颤抖的厉害。
“玉心,你也别哭了,明天就出嫁了,仔细眼睛哭肿了不好看了。”
一说到这“出嫁”二字,玉心便更忍不住内心的委屈,丝帕一丢,直接扑进妇人的怀里,红着眼圈,不住的抽泣,“母亲,女儿舍不得您……”
妇人无奈的轻拍着她瘦削的肩,“姑娘长大了,总要嫁人的,等过了明天就好了。再说了,你嫁的可是金家,实打实的贵族,从今往后,你的身份可就大不同了。”
玉心抹了把眼泪,“再不同,我也是您的女儿。”
“好了好了,今后你还是可以回来看我们的。”
两人又说了些悄悄话,想必是妇人跟她讲了洞房之事、周公之礼,听的玉心登时红了脸,此刻也顾不上即将要离家的酸楚,忙用方才的帕子遮住了大半张脸,下巴微微低垂,娇羞的模样恰似被风拂过的芙蓉。
妇人又叮嘱了两句方才离开。玉心觉得房里闷得慌,这便推开窗户,双手撑着下巴,呆望着深蓝色的天。
忽听“嗖”一声,只觉得一道光从眼前飞过,眨了下眼睛再行看去,却是什么都没看到,一切如常。
玉心想着许是近来心事过多,眼花而已,旋即关上窗户,准备更衣就寝。
怎知,一回身,便看见有液体从屋顶滴在地上,紧接着,又是几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下下。
滴答……滴答……滴答……
再一细看,地上的液体不是别的,正是鲜红的血!
玉心倏地一抖,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双手捂着胸口缓缓的抬起了头,登时瞳孔放大,聚焦于一点……
民国二十五年农历六月初八,是南陵金家的大喜日子。
天刚蒙蒙亮,尚在睡梦中的林佳瑶就被房外的熙嚷声给吵醒了。抬头望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刚好对准了罗马数字VI。
换上前一晚金老太太特别为她准备的金丝滚边桃红色旗袍,及腰的长发还来不及梳,便听见房门外传来的三下轻叩声。
丫鬟金莲原是金老太太身边伺候着的,林佳瑶一来,这便赐给了她。
“表小姐今儿个醒的可真早。”金莲长着一身娇小身躯,一双丹凤眼下有张樱桃小口,据说,这口中出来的话最受老太太的欢心。
“可不吗,今儿个二表哥大婚,老早就听着外头熙熙攘攘了,大家伙肯定忙坏了。”林佳瑶接过金莲手里的毛巾,轻轻按压脸上挂着的水珠,“二表哥准备的怎么样了?一会儿可得带我去看看。”
金莲笑道,“表小姐不说,奴婢也是要带您过去的。老太太也起得早,一起来就念叨您呢,二少爷早就穿戴好了,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去接新娘子了。”
林佳瑶从铜镜里看着金莲,“外婆念叨我做什么?”
金莲一边帮她梳妆,一边笑说,“打从您回来,老太太一直都是这样,只要看不见您,总要问上一问。奴婢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了那么久,还从没见她对哪个孙女这么疼爱,就是大少爷和二少爷也没这么时时记挂在心上的,老太太啊,可是真心疼您。”
听她这么说,林佳瑶免不得再次回想起她从伦敦回来的这些日子,刚到的那几天都是在老太太房里睡,吃的饭也是和老太太一个锅里出来的,单独住到这里还不到五日。家里人只道是老太太挂念早年远嫁的女儿,又因林佳瑶母亲难产而死她心中颇觉亏欠,故而待这个外孙女格外的好,加之其父林朝宗客死伦敦,膝下唯有她这么个女儿,老太太就更心疼了。大户人家最看重的就是身份地位,眼见着林佳瑶如此受宠,家里的下人对她也是特别的照顾。
可不知道为何,林佳瑶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就像那口神秘的地窖一样。
头发刚刚绾好,就从门外传来一句抱怨。
“真是的,大喜日子,枝头上立着的不是喜鹊居然是乌鸦,真晦气!”
林佳瑶和金莲闻声朝窗外望去,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奶奶。
林佳瑶探出头去,大奶奶一套湖蓝色旗袍装扮,发饰和平时无异,单从这打扮上就丝毫看不出喜庆二字。林佳瑶跑出房间,朝大奶奶招了招手,“大舅妈。”
大奶奶回头一看,立刻换上一张娇艳笑颜,火红的唇在阳光底下看,好像是染了人血一般。
“呦,阿瑶。”大奶奶踩着那双传说中风靡英国皇室的珍珠细高跟,揪着丝帕边的手亲昵的搭在林佳瑶的肩上,一双精明透光的眼上下迅速的将林佳瑶打量了个遍,旋即啧啧赞道,“果真是个美人胚子,舅妈还以为你这模样只衬的上洋装,竟不想这旗袍也穿的起,还真真是个妙人。”
许是西方教育的影响,本该和被称赞过的妙龄少女一样面露羞色的林佳瑶却并未如此,反而相当大方的露出一个干净爽朗的笑,弄的大奶奶倒有些不适。
“大舅妈这是要去哪儿,今儿二表哥大婚,您不去凑热闹?”
大奶奶揪着丝帕边儿的手自空中这么一甩,腰肢一歪,翻了个白眼,“又不是我的儿子大婚,仔细被人觉得抢了风头。”许是觉得这话说的不妥,转而又换上初见林佳瑶时的那副笑脸,“我也不去哪儿,就是这房子里太吵,我近来总觉得心慌,出去透透气去。”
林佳瑶一听,登时来了兴致,眼珠子忽的一亮,透出十八岁少女独有的神采,“我也去。”
大奶奶的笑当即僵在脸上,嘴角一抽一抽的,支吾了半刻,拨开手臂上林佳瑶的手。
“老太太可离不开你,你还是不去的好,乖!”
林佳瑶听来,那句“乖”带着某种让她捉摸不透的口吻,可就是这种捉摸不透,才更引起她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