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的树叶已开始凋落。
他奔入树林,停下,紧紧拥抱着面前的一棵树,用粗糙的树皮摩擦自己的脸,只觉得脸是湿的,却不知是血还是泪?
阳光已升起,林外的庭园美丽如画。在这之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美丽的庭园,同时更不会找到比这里更迷人的地方。
各种不同的生灵,从各种不同的地方到这里来,就像是苍蝇见到了肉上的血,就算在这里花光了最后的性命,也不会觉得冤枉。
因为这里是神殿,是天神所属之地。
在这里,你不但可以买得到最醇的酒,最好的女子,还可以买到连你自己都认为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只要你够慷慨,在这里你甚至可以买到别人的命!
这里绝没有买不到的东西,也绝没有不用钱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到这里来,就得准备花费,名字,记忆,情感,甚至是命,你自己的命,都可以拿来花费。
没有人能例外,连他都不能例外。
因为这里的主人就是神殿之主,他们所信仰着的唯一的神。而在神的眼中,没有什么是不能交易的,是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花费更重要的。
没有生灵能说这位天神不对。因为他是神,无所不能的神。
小桥旁的屋子里,正有几个人走出来,手捞着身旁少女的腰,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讨论着方才的战局。
一场通宵达旦的豪赌,有时甚至比一场白刃相见的生死搏斗更刺激,更令人疲倦。
他认得最先走出来的一个与生灵无异样子的生灵,或者说,那是一位神者,年纪已大得足够做他身旁少女祖辈的神者。
但他的身体还是保养得很好,精力还是很充沛,所以每年秋天,他都要到这里来住一段日子。
有的生灵说过,那神者的命,是买来的,用了很多很多生灵的命买来的,所以,很多的生灵都很恨那神者。
他忽然想到“要买这神者性命的很多,是不是他们呢?”
要买性命的代价当然很大,而够资格买那神者性命的生灵却并不多,以前他杀人的时候,从不想知道买主是谁,但这次,他忽然有了好奇心。
这神者的这一夜显然颇有所获,笑的声音还很大,可是他的笑声突然间停顿了,因为小桥上正有个生灵从那边走了过去。
这生灵的身材高大,很魁伟,穿着件淡青色的长袍,花白的头发挽了个发髻,手里叮当作响,像是握着两枚铁胆。
他看不到那后来生灵的脸,只能看到神者的脸。
那神者的力量并不弱,地位也自然不会太低,但他看到了眼前的这个生灵,脸上的神色立刻变得很恭谨,闪身在桥畔躬身行礼。
这生灵只点了点头,随意寒喧了两句,就昂然走了过去。
那时,他真想过去看看这人是谁,但却不能。
在这里,他只不过是个永远不能见到天日的幽魂,既没有名,也没有姓,既不能去相识别人,也不能让别人认得他。
因为他认为,根本就不能让这个世界之中知道有他这么样一个自己存在,否则,他会死。
他这一生就是为了杀戮而活着,也必将为了杀戮而死。
他若想活得长些,就绝不能有情感,绝不能有朋友,也绝不能有自己的生活。
他的生命根本就不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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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冷地瞧着她们。这些女孩子都是他找来的,为她们,他手中的东西已如水一般流出。
半天前,他还会躺在她们怀里,像念书般说着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甜言蜜语。现在他却只想说一个字。
“滚!”
“你叫她们滚?”
软榻上半躺着一个男子,年纪较大,但亦裸的上身却如同紫铜,衣服早已不知抛到哪里去了,但身旁却还留着一把刀刃。
一把紫铜色的刀刃,如同他的肤色一般,刀刃身上泛着奇异的光。他穿不穿衣服都无妨,但这柄刀若不在他手上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很像是完全赤裸着的。
他淡淡地瞧了那男子一眼,道:“你是谁?”这人笑了,道:“你醉了,连我是谁都忘了。我是你从别处请来的客,我们本来是在那里喝酒碰上的,你一定要请我来”他忽然沉下了脸,道:“我来,是因为这里有女子,你怎么能叫她们滚?”
他道:“你不用滚,但你要死!”
这男子脸色变了,宽大粗糙的手握住了刀柄,怒道:“你说什么?”
他道:“死!”
刀光一闪,那男子跃起,厉声喝道:“你就算醉糊涂了,就算是忘了我是谁,也不该忘了这把刀刃!”
这把刀刃确不是普通的刀刃,不但价值贵重,分量也极重,不是对自己比较自信的生灵用不起这种刀刃,不是爱出风头的也不会用这种刀刃,而同样,不是力量极高的也用不了这种刀刃。
但此刻,他并不想知道男子是谁,只问男子:“你用这柄刀杀过生灵?”
这男子道:“当然!”
他道:“杀过多少?”
这男子目中露出傲色,道:“几十个吧,也许还不止,谁记得这种事”
他凝视着那男子,身体里仿佛有股愤怒的火焰自脊髓冲上大脑。
他总觉得杀戮是种极痛苦的事,但他却始终想不通这世上怎会有杀戮之后还沾沾自喜,引以为荣的存在。
他痛恨这男子,正如他痛恨神灵。
刀慢慢地垂下,那男子带着紫铜色的身躯,带着冷笑,道:“今天我却不想杀你,何况我又喝了你的酒,用过你的女子……”
这男子忽然发觉已向他冲了过来,等这男子发觉了这件事时,一个冰冷坚硬的拳头,已打上了这男子的脸。
这男子只觉得天崩地裂般一击,第二拳似是根本没有感觉到。
甚至连疼痛和恐惧都没有感觉到。
很久很久以后,这男子才觉得有阵冷风在吹着自己的脸,就像是一根根尖针,一直吹入了这男子的骨骼,这男子的脑袋。
这男子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嘴,竟已变成了软绵绵的一块肉,没有嘴唇,没有牙齿,上面也没有鼻子,鼻子已完全不见。
这时男子才感觉到恐惧。
一种令人疯狂崩溃的恐惧突然自心底进出,男子失声惊呼。
别人远远听到男子的呼声还以为是一只被猎手刀锋割断喉管的生物。
这里已没有别的生灵,这里却还有酒。他慢慢地躺下,把酒平放在胸膛上。
酒慢慢地自流出,一半流在他胸膛上,一半流入了他的嘴。
辛辣的酒经过他的舌头,流下咽喉,流入胸膛,与胸膛外的酒仿佛已融为一体,将他整个都包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