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石土坯构筑的石墙之上,那面破旧的魏字黑金大旗,正随着凛冽的朔风不安地摆动着。
旗帜之下,一名器宇轩昂的中年文士,掌心扶着一柄锋锐修长的玉具宝剑,静静地伫立城头。许是因为寒州的冬季实是冷得令人难以忍受,这中年文士虽不曾动摇过分毫,但面色却隐隐显得有些苍白。
虽然易淮城位极大魏北疆,城池破败、农田萧条荒芜,且始终不得朝廷救济。但在太守钟礼上任治理之后,虽不能说得百姓是已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却在寒州边域几座同样寒苦的城池之中,相较之下也稍稍能算得上是富足了。
然而今日的易淮城,却丝毫没有往常热闹的迹象,仿佛城中的万余百姓凭空蒸发了一般,安静得鸦雀无声。
远方,两千余身骑乘着劣质战马,手持各色兵器,身上裹着褴褛兽皮的凶悍男子,此刻正遥望着那寂静得有些可怕的易淮城,看着有些焦躁。
一名男子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喷吐着响鼻,四蹄不断踩动,晃得有些难受,引来他一阵咒骂。旋即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抬起头来望向四周,发觉身边的同伴皆是用带着恼怒的眼神看着自己。自觉有些不对劲,男子束了束手中的马辔,低下头去静默不语。
这二千余的不速之客,皆是显得面目狰狞,不少人裸露的皮肤之上横列着道道可怕的刀疤箭疮。陈旧的疤痕之上,多有覆盖着黑红色的污渍,分不清是污垢,还是尚未洗净的血渍。
显然,这是一批常年刀口舔血的悍林土匪,一群正真的亡命之徒!
可这群往日里无所畏惧,纵掠寒州的悍匪,此刻面对着一座低矮落魄的城池,却显得有些畏缩。
土制的石墙上,岁月侵蚀的痕迹俨然在目,虽然钟礼曾有刻意将其翻修过一遍,但面对这两千余骑的悍匪还是有些不够看。
石墙下方,朱红色的木质城门在此时却出人意料地大开着,仿佛视对面那一道道明晃晃的刀芒如无物一般,令人琢磨不透。
一位身着轻铠的年轻骑将立于城门中间,透过头盔的缝隙,那双如炬的星目正紧盯着对面的一众悍匪。手中一柄钢制长枪横握其身后,掌背青筋暴起,如同一条蓄势着的蛟龙,随时准备扑向面前的敌人,看着有几分飒爽。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这位年轻骑将的身前,一名看着仅有十一二岁出头的童子,手持一杆扎竹扫帚,微微弓腰,正有条不紊地清扫着门前的灰层。
虽然这门前早已是干净得一尘不染。
说引人注目,却是因为这名童子虽手持扫帚在门前清扫,但其衣着卖相却显然有些不凡。一袭青底蓝纹的丝制锦袍穿在其身,肩上披挂着一条价格不菲的亮银狐裘。唇红齿白,看似低垂着专注扫地的双眸,偶尔略过一丝狡黠,灵气十足。
任谁都能看出这粉雕玉琢的童子必是出自大家门户的少年公子哥,怎会是一简单的扫地童子?
“少主,不会有问题吧?”乐擎目光决绝,心中却有些不自在,强压下那份不安,向身前的少年询问道。
乐擎虽自认不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但眼前这柔弱少年所设计出的计谋,不可谓不是胆大包天。真的能如少主所预料般成功么?乐擎不是很有信心。
“嘘。”
钟言却没有抬头,手中的动作也始终不曾停下,仅是轻轻噤声。
一下接一下地用扫帚在地面拂过,钟言默默清扫着那些不曾存在过的烟尘,只是偶尔抬手抚过额间,擦拭着并不存在的汗珠。
同样,这也是一份在这个年龄间,本不该存在的耐性与平静。
见自家少主如此态度,乐擎心间不免有些发苦,少主这自信还真是非常人所比。紧了紧手中的长枪,乐擎只得再度将注意力放在城外的众匪。
“这一定是有诈吧!大哥!”城池对面,众匪为首之处,一个手持铜锤的壮硕悍匪向身侧的首领问道。
那名被众人簇拥着的匪首却没有回答部下的问题,只是紧闭着双目沉思着什么。从右眼上斜劈而下至下唇的一道狞裂的刀疤随着他的呼吸,可怖地蠕动着,令人有些发毛。
黑蟒能在大魏的境地内一手拉起数量如此众多的蟒山贼众,或是因为如今朝堂紊乱,魏主昏庸,系心享乐,无意除患。而朝堂之外,各地州统皆无向魏之心,对朝廷旨令阳奉阴违,只顾扩充自己的领土军队,不愿分出兵力去对付那些如苍蝇般难缠的盗匪。
但更多的缘由,却是黑蟒那份与外表的凶狠所截然不同的谨慎。
似是仍有些不决,黑蟒睁开双目,凶悍的黑眸闪耀着渗人的精芒,死盯着对面那门户大开的城池,目光仿佛是要极力穿透石墙,将其中隐藏的伏兵通通看个明白。
“首领,下令让弟兄们攻城吧!这种雕虫小技我已经是看得一清二楚了。”
一个精瘦的猥琐男子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谄媚般地半跪在黑蟒的马下,小心翼翼地向其说道。
黑蟒闻声望去,看着面前这不知道其姓名的部从,略感到些许意外,轻轻颔首,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得到了黑蟒的示意,这名精瘦男子涨红了脸,仿佛感到了莫大的鼓舞。站起身来,将胸膛抬得老高,双手背负,极力想要装出一副文人雅士的模样。但搭配上他那凌乱的头发,和手中握着的那柄缺了几个口子的朴刀,不免显得有些滑稽。
这名男子却没有在意四周土匪轻蔑的眼神,右手在下颌虚拂了一下,略微尖锐的声音响起:“四千年前蜀相诸葛孔明曾于西城弄险,对阵魏帅司马懿。诸葛亮无兵迎敌,却反而大开城门,自己于城楼上焚香抚琴,丝毫不惧。司马懿怀疑设有埋伏,虽统有众兵却不敢妄动,最终引兵退去。”
看着黑蟒脸上的疑惑之色渐退,这名精瘦男子更加得意,继续说道:“钟礼欺我等山野莽汉,只当我等不通历史,不识兵法。以为照搬了这套空城计便能喝退首领二千精骑,却不巧,小的跟随首领入伙之前,曾跟着个先生读过些书,这段历史,小的可是记得清楚。”
“原来如此。”
黑蟒渐渐眯上双眼,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鸷感散发开来。看了眼面前的男子,言语中不带一丝感情,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何安。”
“从即日开始你便是蟒山军的军师了,待攻下这易淮城后再给你另外的奖赏。”
“多谢首领!”何安喜不自禁,又是连连磕了几个响头。
不去理会何安的狂喜,黑蟒右臂陡然发力,手中八尺长的巨牙大刀向前方的易淮城奋力一挥:“孩儿们,给我碾碎这座土疙瘩!”
“杀呀!”
两千余骑狂暴嗜血的悍匪发起了震天的咆哮,仿佛是饥饿了许久的野兽一般,向着易淮城狂奔而去。每个人身上都缠绕着些许白色的灵力匹练,似隐似无,无一例外,这二千余蟒山贼全是有着气修境的实力!
而在为首之处,猩红着双目不断奔袭的黑蟒,浑身正包裹着暗蓝色的光华,灵力于其间不断流转,赫然是蓝照境强者方才拥有的灵力护盾。可以想象,若是有箭矢向其射来,仅是触碰到那层蓝色光罩,便会被其中狂暴的灵力绞为齑粉。
乐擎握在身后的长枪已经悄然横于胸前,修长的手掌不断张合,思量着以何种方式,方才可以在敌军攻入城门的时候,将威胁最大的黑蟒击毙。
即便是换掉自己这条性命也是值了。
“别紧张。”钟言轻声说道,安抚着乐擎。
话虽如此,他在此刻也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凝神注视着前方滚滚而来的虎狼之师。
三百步。
钟言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起来,额间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即便其心性再是沉着冷静,但面临二千豺豹所散发而出的惊天杀意,少年还是有些不适。
二百步。
少年目光所及之处,已是能清晰得看到对面些许悍匪手中的钢刀,其上缠织的点点碎肉。
“少主,你先退于我身后吧!”乐擎拨马正欲上前,护在钟言前方。
后者却冷不防伸出手臂,拦住了乐擎:“乐大哥,相信我。”
乐擎注视着少年的背影,眼中的敬意愈发浓厚,平日里只喜在城中读书念诗的病弱公子,在此狂澜骤雨之际却站了出来,在最近的距离面对着这群在寒州上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蟒山贼众。
若是有意外发生,不惜任何代价,定要护得少主周全,乐擎一心决然。
百步!
“乐大哥,准备了!”
钟言轻声喝道,乐擎擒着的亮银长枪随之在空中舞出了一朵漂亮的枪花,跨下战马高高抬起了前蹄仰天嘶鸣。
“杀!”少年一声爆喝,声如雷霆。稚嫩细小的手臂充满了决意,向前方猛地一挥。
“咚-咚-咚!”随着钟言臂膀的落下,明亮而冗长的鼓声在城中骤然响起,响彻在每一个蟒山贼的心头。“不好,中计了!”黑蟒面色大变,犹如晴天霹雳。
三通鼓毕,留不得黑蟒反应,易淮城后方的树林中猛地杀将出一众白甲骑军。林中烟尘滚滚,喊杀之声响遏行云,声震九霄。
气势磅礴,不下万军之势!
“全军撤退!撤退!”黑蟒大惊失色,不复往日从容,拨马回头,嘶声力竭地咆哮着。而身边的一众贼军,在此刻也完全乱了分寸,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再无先前的凛然杀意。
“贼将休走,乐擎来也!”
乐擎跃马挺枪,浑身青光暴涨,青凝境的灵力在此刻毫无保留,如一道青色迅风,向黑蟒直刺而去。
“叮!”
黑蟒大刀一横,枪尖的力道狠狠贯入黑蟒手中的巨牙大刀,迸射出无数火花。
乐擎分毫不退,运转灵力,双臂青华大涨,如有千钧之力,手中长枪乱舞,虚影重重,狂暴的攻势向黑蟒铺天盖地碾压而去。黑蟒武境已至蓝照,足足高了乐擎一个境界,但看着易淮城后骑军扑啸而来,早已吓破了胆,战意全无,手中巨刀渐渐章法大乱。
“欺人太甚!”被一个比自己低了一个境界的无名小将压制了许久,黑蟒怒火中烧,大刀陡然发力,荡开乐擎的长枪,旋即高举而起,狠狠蓄力劈下。门户洞开,却是要舍弃防御,以命相搏。
乐擎瞳孔一缩,长枪猛收回旋招架,却不料黑蟒虚刀掠过,竟是晃开乐擎,回马飞纵,一瞬之间,便是奔入乱军之中。
“可恶!”乐擎望着黑蟒远去的背影,却没有追上去的念头,咒骂了一声,勒住战马收了长枪,向地面猛然一掷,牢牢地定在上面。
战场之上风云莫测、变幻无常,不消片刻,原本来势汹汹的二千余蟒山悍匪便是消失得一干二净。
确定了所有贼军全部撤离之后,城门之下,少年如同绷断了最后一根神经一般,一屁股瘫坐在地面,再无先前云淡风轻的味道。
“钟公子!公子!”
易淮城后的骑军却出奇地在此刻方才赶到了城门,围绕着钟言兴奋的喊叫,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大略数来,却仅有百余骑军士。而林中的烟尘尽散,藏余其间的“万军”缓缓露出了真面目,竟是一批身着麻衣粗布的寻常百姓!
知晓贼军退去的消息,这万余百姓也纷纷向城中走去,从开始的一脸迷茫、畏缩到平静、喜悦,再到最后飞也般地奔向城门。
“钟公子万岁!钟公子万岁!”
万余百姓和军士将钟言重重包裹在中间,发自内心得为钟言山呼万岁,响彻云霄。
城头之上,那伫立着的身影依旧未动,与城下众人的欢愉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略显苍白的面庞上,浮现着一抹隐晦的忧色。
那面破旧的魏字黑金大旗,正随着凛冽的朔风不安地摆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