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官乃是柳国三朝重臣,位居三公四老之首,门生故旧不计其数,但此时此刻,只怕谁也救不了他。
就在春官自家宅邸的天井下,柳国军师将军李铁(1)右手提剑,左手摸着自己颔下几绺稀疏的胡须,好整以暇的盯着他。一张长脸,带着戏谑的表情,仿佛是一只正在玩弄猎物的大猫。
春官正襟箕踞,腰杆挺得笔直,穿着全套朝服,绿袍玉带,一丝不苟。
“好!好!好”,李黄云连说了三个好字,“不愧是冢宰(2)大人,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尽显天官(3)尊荣”。说完将手中的宝剑插回剑鞘之中,垂挂于腰间。“黄云与冢宰大人同朝为官多年,向来敬重大人的贤达忠义,却不知大人为何会落得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
“老臣年届七十,半生戎马,半生庙堂。荣华富贵,于我早已是过眼烟云;诡计阴谋,也不过是小丑跳梁。奈何君要臣死,老臣又怎敢乞活。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一快,还望李将军成全”,春官闭目垂首,再无只言片语。
“黄云怎敢杀害贤臣,大人这是要毁了我的名节啊”,李铁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太宰府向来门第高贵,不知能否让我观摩一番”,说罢,也不等春官答应,便径直向内堂走去,众亲兵护持左右,跟着李铁一齐涌入。
内堂的正中挂着一幅老君的画像,笔法飘逸,定是出自名家之手。下方摆着翘头香案,其上布有铜炉、烛架、清水和新鲜的瓜果。紧靠着香案的是一张红木八仙桌,桌子两旁又各靠着一张同料同工的官帽太师椅。椅背上镂刻着一个春字,雕工精致,刀法娴熟利落。
春官的子嗣家眷此时全部跪伏在老君像前,二十余人,按辈分年纪依次排开。见李铁闯进内堂,却并不觉尴尬,各个神色自若,视其如无物。
李铁面带春风,信步走到老君像前,拱手作了个揖。旋即坐到了八仙桌左首的太师椅上,侧身在贡果盘中翻捡,翘起的二郎腿频频踮起,几乎要踢到跪在他面前的春官长子。
春官的长子见他如此放肆,不禁怒火中烧,正要抬头,忽然觉得颈后一凉。李铁反手拔剑,而后自上方竖直插了下来,剑身穿过春官长子的后颈,从他的胸口破体而出,直入其身下的泥地之中,足有半尺。春官长子被牢牢地钉在了地上,鲜血从上下两处创口中不断涌出,抽搐了片刻,便气绝身亡。
事发突然,就连跟着军师将军入内的亲随,也被这一幕惊呆,直到李铁比掌示意,这才回过神来,各自提枪按箭,上前对着春官一家老小胡砍乱杀起来。
李铁踱回天井,咬破了手中鲜桃的表皮,汁水四溢,顺着他的嘴角流淌了下来。见春官依旧巍然不动,对身后家眷的惨叫哀嚎之声充耳不闻,李铁扔掉啃烂的水蜜桃,从亲随手里接过一把长剑,绕到春官的身后,再次故技重施,将长剑刺入春官后颈,穿透前胸,把他也钉死在了地板上。
在此期间,春官未发一言,即便长剑破体,也未呻吟片刻,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丢掉了性命。
“可惜了,可惜了”,李铁从腰带中抻出一条白地绿纹的手帕,一边仔细擦拭着溅上鲜血和桃子汁液的双手,一边嘱咐亲随道:“让书记官记录,冢宰春官卖国求荣,被军师将军李黄云严词斥责,恼羞成狂,怒杀全家二十六口,引火自裁”。
言罢,将沾满污渍的手帕重新塞进腰带中,又说了个“烧”字,便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
此时赤精早已北沉,整个宿城却如同白昼一般,城墙上一支支火炬高举,城内也灯火通明。
李铁回到将军行营,唤来侍童为自己研墨,正要修书奏报国君,就听到黄门令在外击木(4),传报虢国密使左补阙高守求见。
李铁心中一凛,虢国密使不去面觐国君,反而叩击他的辕门,颇有些蹊跷。
“国君多疑,难道是想试探于我?”李铁想道,“但如若闭门不见,岂不是无私显见私”。
想罢,李铁令童子去准备些酒水瓜果,又令其唤来参将、田猎、游击、射士、门下议曹等一干文臣武将前来议事,以避嫌隙,方才让黄门令引虢国使者入帐。
看到众将鱼贯而入,虢国使者颇为尴尬。既然早已言明密使身份,自然是有密报呈送。现在帐内乌央央冒出这许多人,哪里还敢将秘密和盘托出。他不知柳国国情,只觉得台上的将军空负军师之名,实是个酒囊饭袋。
李铁见虢国使者只顾低头饮酒,出声询问道:“贵使者远道而来,可有书函交换?”
高守本已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也就没了顾忌,从怀中掏出公子季手书的密函,递给身后倒酒的童子,令其呈上。
李铁接过密函,小心展开,先查验了印信,发现上面的款识原来是虢国五公子季政的官印,再细致地将内容从头到尾默读了数遍。
看过之后,李铁抚须微笑,朝高守拱手道:“高大人,公子的意思,李某已然明了。长途跋涉,一路辛苦,还请大人先行赴馆驿休憩,待李某与众将另作商议,明日再与大人言说”。
“还望将军早作定夺”,见李铁下了逐客令,高守也不再多言,躬身施礼后,随引路童子去驿站下榻。
高守方出帐门,李铁便再次侍酒唤来童子,命他将虢国的密函依次传于座下众将观瞧。
“这个公子季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参将王栋笑道。
“子材有何高见”,李铁看向王栋,“大伙儿都可以畅所欲言”。
“说是送一份大功劳给将军,其实是想要借将军之力攻楚救虢,解他丰州之围罢了”王栋说道:“公子季素与虢公不睦,只怕虢公这次是要借楚国之手,惩治一下他这个野心勃勃的兄弟,怎会予他三州兵马。什么共伐楚丑,东西夹攻?不过是一句空话”。
“王参将所言甚是”,宿州射士刘熙接过话头,“小将也听闻那楚王岳,知兵识将,长于谋略,又岂会留下一座空城听凭外邦揉捏,必有后招”。
“是、是、是,还有那楚将庞无救,天生神力,有万夫不当之勇,此时只怕已经攻破了丰安城”,“年兄说得对”,“楚将黄邦虎也非易与之辈,末将还曾为其所伤”,“张汀兄,你看我肋下这块刀疤就是为楚将吴必安所刺”。
李铁自斟自饮,任凭他们各抒己见。众将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都对发兵攻楚心存担忧。
唯有门下议曹鲁鸿默默不语,李铁见状,拿起案前的惊虎胆(5)轻拍桌面,示意众将噤声,“雁伟沉吟半晌,可是有所打算”。
鲁鸿拱手道:“各位将军所言都有道理,虢公子季政引我军西伐节州,必是想要借此自救。楚国势大,本不宜与其交恶,但如若我等作壁上观,丰州迟早是那楚公子蛟尤的囊中之物。丰州虽与我国相隔甚远,可是诸位将军有否想过,如若真如子材兄所料,虢公与楚国另有密谋,借此清君侧。那么公子季一旦事败,或擒或死之日,必是那虢楚休战之时。怕只怕到时虢楚结盟,与二强相邻的我国,又会否面临南北夹击之祸”。
“这……”,众将一时语塞。
李铁此时开口道:“如若虢楚没有密谋呢?那我等岂不是枉作小人,徒为那公子季添了身嫁衣裳”。
“将军所言甚是,末将也只是胡乱猜测”,鲁鸿拱手答道,“并无真凭实据”。
“将军所言甚是”,“将军说得对”,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见李铁出言质疑,众将都齐声应和。
“也罢,众弟兄随本将来此剿灭叛党,劳苦功高,还未曾封赏,又以国事烦扰诸位,是本将的罪过。今朝有酒今朝醉,李某先自罚此杯”,李铁起身举杯,一饮而尽,“暂且不谈国事,众弟兄一齐畅饮”。
营帐内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众将推杯换盏,弹剑而歌;行令唱曲,放浪形骸。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了,菜已稀酒也冷。李铁一拍惊虎胆,将众将唤起,自己端着酒杯说道:“时侯已晚,欢宴虽美,犹有尽时,诸位将军与我一道饮完杯中酒”,说罢仰起头将杯中的残酒倒进了嘴里。众将一齐称诺,都喝光了杯中之物。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李铁将酒杯重重地摔碎在地板上,拔剑在手,“明日伐楚,剑指节州”。
(1)军师将军:柳国杂号将军,姓李,名铁,字黄云,为柳国云妃之长兄。
(2)冢宰:既九卿中春官的雅称。
(3)天官:指代九卿。
(4)击木:悬于营帐外的木牌,相当于门铃的作用。
(5)惊虎胆:武将所用的惊堂木称之为惊虎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