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照镇虽说只是个镇子,却比寻常的城市还要广阔热闹,因为脱离了州治,没有苛捐杂税,七里八乡的士农工商都云集于此,令此地愈加繁华。
井字形的四条宽阔大道将镇子分割成九块区域。西隅乃农户的聚居地,自白虎门出城,便是一片广袤的农田,阡陌交通,青苗纵横。受善贷仙山福地庇荫,此地物产丰腴,不但能够自给自足,还多有余粮供四方州镇买卖,白虎门内的西市便是专供农产品易物之所在。
与西市相对的东市,则是其他巨商富贾云集之地,镇内的大户也多居于此。每日从青龙门进出的商队络绎不绝,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为此地的繁荣贡献着力量。
镇子的东南角本是庆国渐州善山卫(1)卫所驻地,脱离州治后,义军驱逐了卫所的兵痞,将此处留作义军的指挥所。
中央的演武场是善贷山钧天教每十年开山门的时候,用以校验前来拜山的求道者之所在。到时,五方钧天宝鉴会从悬鉴殿中射出一道神光,垂照此处,这也成了悬照镇名字的由来。
跟李弓虽一齐下山的是二师兄广盛子的首徒,俗名姬樟,与二师兄一样,也是上主国皇室出身,论辈分其实该算作二师兄的族弟。姬樟的年纪与李弓虽相差无几,阅历却胜过他许多。这次奉师命下山,主要的任务是返回上主国,替二师兄省亲,自己也见一见久别的爹娘。
李弓虽虽说也是下山历练,其实漫无目的。他本是孤儿,早已无家可还,便打算与姬樟结伴而行,一起去上主国游历一番。
入镇之前,为求不引人注意,二人都脱下了道袍,扮作俗家的样子。弓虽除去惯着的紫袍,穿了件月白色文生衫,解开头上的混元髻,重新用儒生巾包扎好头发,作一副书生的打扮。姬樟则青衣小帽,扮作他的随从。
李弓虽入道籍时年仅四岁,时隔十四年再次回到凡间,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从玄武门甫一进镇,便被玲琅满目的各色商铺吸引住,什么都想要摸一摸,尝一尝。囊中刚好又有些钱银,便荤素不忌,挥霍起来。
繁荣的背后,必定滋生罪恶。此地的富庶,不但引来商贾货郎,三教九流之人也闻风而至。财不可露白的道理,放之四海皆准,可惜弓虽不懂。姬樟几次劝告,也压不住弓虽初入繁华的兴奋,况且姬樟自己年岁也不大,又都是修道习武之人,艺高人胆大,想来自保无虞,毕竟还是少年心性,便随着弓虽胡闹去了。
在卖凉糕的裆头,弓虽正跃跃欲试,此时从街角转出一个小厮,其人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毡帽,遮住了半个脑袋,正垂首疾走,竟不避人,直直撞到李弓虽身上,尔后也未道歉,侧身让过弓虽后,立刻快步离开,转眼就要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
姬樟见这人行为乖张怪诞,心生警惕,便走近弓虽,要他察看钱囊是否还在怀中。李弓虽伸手一摸,衣襟夹层放置的钱袋果然不翼而飞。
“贼人,休走!”,李弓虽大喝一声,拔步便追,却见那厮头也不回,迈开双腿直奔大路而去。
弓虽二人虽然身轻腿健,那贼子却一昧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插,一时之间却也奈何他不得。
“小师叔,你且尾随贼人,我从那边绕行过去,阻他前路”,姬樟传音道。
“就这么办,定要抓住这小贼”,弓虽咬牙切齿回答道。
姬樟单足一点青石街面,使了个轻身的功夫,瞬间横渡数丈,避过人群拥挤的大道,从一侧的小巷中穿行而去。
那小贼频频回头,见李弓虽依然尾缀不舍,脚步却也不乱,似乎有恃无恐,还带着戏谑的笑容,看来是个惯偷。李弓虽刚刚下山就丢失了盘川,还遭贼人这般戏弄,心中恼怒,不禁运转内力,加快脚步,将阻挡在他前方的路人尽数撞开。一时间怨声载道,整条大路上乱作一团。
眼见就要追上那个贼人,斜刺里却冲出一彪人马,拦在大道中间。贼人见无路可走,只好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向弓虽,脸上却依然没有丝毫惊慌的表情,反而嘴角上扬,露出得意的神色,然后闪身一钻,躲进了拦路的众人背后。
再看这群拦路之人,左牵黄,右擎苍,都是本地豪强无赖的打扮。为首的是一员大汉,身长八尺,皮肤黝黑黯沉,长着满脸的黑毛,直达颈根。豹眼圆睁,两道粗黑的扫帚眉,直直立起。穿着棕色毛料无袖短襟,上罩一件赤红色的熟猪皮硬甲背心,左肩披着一头黑山猪的全幅毛皮,猪头高高扬起,两根乳黄色的獠牙直指天空。猪皮在他的脖子上绕了一圈,然后垂落到后背,如同一挂披风。裸露的双臂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条条黑龙,缠绕着块块隆起的疙瘩肉。
“哪里来的黄口小儿,敢在老子的地头行凶?”,黑毛大汉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地质问李弓虽。四周的路人惊惧其凶狠,皆避之不及,街心顿时露出一块空地来。
“我乃一介书生,路经贵宝地,却被这贼人盗去钱囊,故追赶至此,你又是何人,要为这厮出头?”,李弓虽站定身姿,脚踏丁字步,正色道。与此同时,姬樟也从斜街中走出,站到了他的身旁。
黑毛大汉哈哈大笑,说道:“老子不知道什么蟊贼,只看到你这小子在街道上胡乱冲撞路人,搞得鸡飞狗跳,所以站出来主持正义”。
未待弓虽说话,姬樟上前接过话头,“好汉莫急,我家公子虽然莽撞,却着实因为遭窃在前。如若不信,可将躲藏在旁的那位拂爷带过来对质,我家公子的钱囊尚在他的袖中,染作紫色,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只葫芦,一搜便知”。
“什么拂爷不拂爷,老子只看到这黄口小儿胡冲乱撞,伤人砸店,你这恶仆休要强词夺理,小的们,还不速速将他们拿下”,黑毛大汉一声令下,众豪强齐声喊叫,就要上前抓拿弓虽二人。
李弓虽和姬樟对视一眼,正要拔剑自卫,忽然自南面一骑飞驰而来,人群避作两行,将其让进街心。马上一员骁将,未待坐骑站定,便大声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州师还有两天就要抵达,大人教我等勤加操练,以备克敌,你这厮却还在这里胡闹”。
黑毛大汉嘿嘿一笑,“不过是些酒囊饭袋,何须如此认真,若真敢来犯,再教他们好好尝尝老子的手段”。
那骁将也不下马,居高临下地说道:“大人说了,此次率军而来的可不是一般人,乃庆国禁军教头肖师义,有万夫不当之勇,一杆大枪使得出神入化,论功夫怕不在大人之下,随他而来的渐州师也非卫所的老兵油子可比,人数更是我等的两倍,不可不防”。
黑毛大汉依旧不以为然,“狗肉终究上不得台面,州师也好,卫所兵也罢,咱们以前又不是没跟他们打过交道,都是一丘之貉。况且这悬照镇本是善贷山仙人所创,作为每十年招收新弟子的校验场之用,谅他们也不敢造次,顶多在外头叫叫阵,威逼我等纳税罢了。真要是惊动了山上的仙人,甭说是州师,就是王师(2)来了,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跟你在此斗嘴”,骁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指那拂爷,“速将钱囊还与人家,如若再被本将看到,定斩你双手”。
贼人见无人袒护,只好灰溜溜地从黑毛大汉身后钻了出来,将这块到手的熟山芋递还回去。姬樟立刻上前接过钱囊,稍稍掂量了一下分量,随即从囊中摸出一锭银子,足有二两之多,说道:“我家公子说了,出门在外,全靠诸位朋友帮衬,要请大家喝酒”,说完便上前一步,将银锭捧到黑毛大汉面前。
姬樟毕竟是皇家嫡系,熟谙人情世故,李弓虽却哪里懂得这些,看到他要把这么一大锭白花花的银子送人,自然是舍不得,但在众人环伺之下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站在原地暗暗地撮牙花子。
骁将本觉得这个书生倒是个通情识礼之人,正想与他结交,却见到李弓虽挤眉弄眼,一脸的不甘不愿,“还不如一个下人明事理”,骁将暗暗骂道。他心中不喜,也就不再与众人搭话,调转了马头,喝了一声,兀自奔镇南去了。
那黑毛大汉却是个豪侠之人,不懂察言观色,也不推辞,接过姬樟送上的银两,哈哈大笑,上前两步,一把搂过李弓虽,“兄弟莫怪,哥哥刚才是在跟你开玩笑,走,随哥哥喝酒去”,也不管李弓虽情愿与否,搂着便走,随黑毛大汉而来的众豪强也尽皆欢喜,一路荤言笑语,直奔酒肆去了。
(1)庆:中土西南方的侯爵国,北接雁国,东交楚国。下辖艮、遁、谦、小过、旅、骞、咸、渐八州。
(2)王师:指的是庆国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