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也不过是一种容器,就像这只碗”,心月狐姬林伸出右手,端起面前的盖碗,“人间的历练,就像不断添加进去的茶水,充溢其中,迟早要装满”,他用左手揭开盖帽,“所以,如果想要这只碗不烫手,就只能倒掉一些”,说罢,便斜端盖碗,将其中的茶水尽数倾倒了出去。
“我知道,在我的碗里,仍然有一些滚烫的,会伤人的东西”,心月狐继续说道:“有怨恨,也有不甘。但我也知道,迟早它们会被我倾倒出去,你可以放心”。
在心月狐的对面,坐着一位头饰凤钗的华贵妇人,她身着纯白的拖地长裙,银装素裹一般。
“祁郡夫人如无要事,姬林就此告退,白帝陛下还在等我”,见妇人缄默不语,心月狐站起身子躬身施礼,便要告退。
“你说的可是衷心话”,妇人朱唇轻启。
心月狐微微一笑,“自然”。
“你连我这的一碗茶水也不愿沾,却叫我放心”,素衣贵妇双眉微皱,端起身前的茶碗,也站起身子,绕过矮案,朝心月狐走了过来,“看起来不放心的,是你”。
“夫人与姬林贵贱有别,莫要再开此等玩笑”,心月狐面沉似水,保持着躬身礼拜的姿势,向后退开。
“你!”,素衣贵妇怒目瞪视姬林,遭其抢白,不禁恶由心生,竟将手中的盖碗连汤带水砸向心月狐。
心月狐侧身避过,旋即又恢复原本躬身的姿势,冷声说道:“姬林告退”,不待贵妇答复,他已拂袖而去。
姬林从宣恩殿出来,正撞上前来宣诏的小黄门,便立即随其前往妙喜宫觐见白帝。
上主国尚白,所以妙喜宫的宫墙也尽皆刷做白色。小黄门将心月狐引至门首,便垂手立于一旁。心月狐仔细看了看这位宦臣的五官,然后独自踏入宫内。
时值正午,妙喜宫四壁上的窗扉紧闭,宫内也没点灯,所以光线暗淡。似乎是刚刚撤去酒宴,空气中还弥漫着阵阵肉臭酒香。心月狐行至中廷,偌大的宫殿内却好似空无一人。
“小六”,白帝陛下高坐御座,深陷在软垫之中,面孔也隐藏在阴影之中,忽然发声道。
心月狐闻声立刻单膝跪地,口称陛下。
“起来吧,小六”,白帝的嗓音之中透着疲惫,他艰难地从多层厚重的兽皮软垫中拔出身子,自阴影中露出真容,“你我叔侄二人,不必拘泥于虚礼”。
心月狐口中称诺,却还是恭敬地伏首一拜,而后方才站直身子。
“你坐吧”,白帝随手抓起御案上的铜爵,一面朝心月狐挥手赐座,一面又灌了一口酒水入肚。
心月狐昂首看向御座,其上的蔓渠金饰依然绚烂如新,和十数年前见过的一般,没有丝毫褪色,可御座之上的白帝却已苍老了许多。
白帝陛下须发皆灰,面色蜡黄,双目却赤红如血,显然是为酒色所误,早不复壮年之姿,若长此以往,恐怕天年不久。
“小六,诸子侄中,唯有你最像孟儿”,白帝陛下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兄长大才,岂是小侄能望其项背”,心月狐拱手答道。
“是啊,孟儿确实有大才干”,白帝面露笑容,却转瞬即逝,“可纵有大才又如何,终究是个短命儿郎”。
“陛下节哀”,心月狐再次伏首施礼。
“我独爱此子,却不得寿数,你教我如何节哀”,白帝面带愠怒,将铜爵重重地砸在御案前。铜爵受力反弹,从案几之上跳跃而起,翻滚着落入中庭。
“是侄儿失言了”,心月狐却不卑不亢,并未因白帝的喜怒无常而惊慌失措。
“小六莫怪”,白帝重又拿起另一尊铜爵,“孤失却孟儿,虽已历十年,他的音容笑貌却常在寡人心中,恍若如生”。
“每每思及孤已无子送终”,白帝再次将铜爵送至嘴边,一口饮尽了杯中之物,“孤便无一时一刻不心痛如割,唯借此物慰藉,小六莫要笑孤”。
“陛下春秋正盛,何谈天命,况且即便不算兄长庶出的兄弟,他也有血脉延绵”,心月狐出言宽慰道。
“莫再与孤提那几个不肖子孙”,白帝打断了姬林的话,“除了觊觎孤之帝位,哪有一个能像孟儿一般诚心孝敬孤的,又有哪一个真能为孤分忧”。
“每日只知勾心斗角,培植势力,真当孤老糊涂了,看不见吗”,白帝以掌拍案,显得十分愤怒。
心月狐笑而不语,心中却想着,若不是陛下颓势,政令不明,阶下之臣又怎么会胡乱攀附诸皇亲。
“小六,除却孟儿,孤只能信你”,白帝趋身向前,几乎伏在御案之上,“所以才诏传熊耳山,将你唤回”。
“小侄经年修道,障蔽耳目于山中,早已不识常世变幻,恐怕难当陛下重托”,心月狐离席而起,躬身拜道。
“你坐下”,白帝朝姬林压下手掌,“孤与你父本是一胎同胞,你与孟儿也胜似亲兄弟,同在我膝下长大,我怎会错看于你”。
“你师承九野宗仙门,以己之力便位列宿将,姬姓后人又有哪个能得此造化”,白帝指点着姬林,“孤自知老颓,国祚也日衰,若没有一个能力挽狂澜之人为孤分担,恐怕这天下便要易主”。
见心月狐沉吟不语,似有疑虑,白帝再次开口道:“小六,孤老了,自知时日无多”,白帝向御座后背靠去,重又陷入毛皮之中,“心亦随孟儿薨逝,早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子孙不肖,没有能够继承大统的资质”,白帝的面孔隐入了阴影之中,沉声道:“这御座本应是你父所嗣,奈何兄长也和孟儿一般早夭”。
“便是传予你又如何?”,白帝忽然提高音量道。
“小侄万不敢受”,心月狐闻言,立刻单膝跪地,拱手拜道:“陛下这是要把小侄架在火上烤啊,若是如此,小侄只能克日离京,自封山中”。
“小六快起来”,白帝双臂撑在御座的扶手上,艰难地撑起身子,他身形肥大,有些站立不稳,姬林急忙起身上前,想要伸手搀扶,却被白帝挥手制止,“孤不愿逼你,此时日后再谈,但小六必须答应孤,受此丞相印信,留下来为孤分忧”。
“臣,叩谢陛下恩宠”,心月狐拱手拜服,一并改口称臣。
“哈哈哈”,白帝大笑数声,忽然以手扶额,跌坐回御座之中。
“陛下!”,心月狐惊呼道。
“无妨,酒意上头罢了”,白帝陷入御座中,伸出一只手摇了摇,“吴宝儿会带你去相府,衙署小吏均由小六你自专,勿须再向孤请命,你去吧”。
“臣遵旨”,心月狐姬林躬身下拜。
“祁郡夫人那里,小六也勿须多心”,白帝突然说道:“孤自会给你们个交代”。
“微臣不敢”,姬林压低了身子。
“去吧”,白帝气若游丝,“孤要休息了”。
“微臣告退”,心月狐姬林屈身而退,朝宫外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