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血顶十碗米饭，我又何尝不知？但人都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没了，方追悔莫及。就好比是头发，满头青丝的时候懒得打理，等成了秃子，才想起日日梳洗。
老橙就是个秃子。他的顶门上空空如野，只在耳上留有一圈寸许的稀疏长发，造型像极了虢国北面的狐狄人。老橙有时候会把左边的头发梳上去，搭向右边。有时候会把右边的头发梳上来，盖往左边。虽然于事无补，或许能给他带来一丝安慰，籍此追忆一下有头发的时候。
老橙虽然变秃了，却也变强了。据说他原本只是镇上喜欢寻衅滋事的混子，现在却成了埋雪医馆里威风凛凛的血头。但我不知道他是因为秃了才成的血头，还是成了血头才变秃的。
因为我搬到镇上不过三年，三年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情。比如三年前我是十八里村最阔的少爷，三年后我成了卖尽田宅的破落户。
没了田宅，我在十八里村便没了根基。我寻常待乡党不错，所以他们便凑了一点盘缠，让我去镇上另寻生路。
他们说我读过私塾，写得出一笔蝇头小楷，不会饿死。可我却还是差点饿死，直到隔壁的老乡泥人张带我去见了老橙，说只有他能救我的命。
我说我会识文断句，老橙却说，有屁用。这年头到处在打仗，识文断句救不了我的命，能救我命的只有我的血。到他医馆来的人，都是靠卖血救自己的命。
老橙掏出一节一头装有活塞，另一头连着一段鸭肠的竹子，鸭肠的另一端又连着一根银针。老橙说这根银针是从西戎买回来的，本地的铁匠打不出来。
老橙将银针扎进泥人张的胳膊，然后用力抽动竹子上的活塞，泥人张的血便顺着鸭肠流进了竹子的空腔里。
老橙告诉我，这叫抽血，是西戎那边传来的方子。据说只要把抽出来的人血输进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不但能活人性命，还包治百病，所以有很多达官贵人来他的医馆输血。
至于为什么要叫输血，老橙没有告诉我。或许是因为沦落到卖血为生的，都是人生输家，连血也要输给那些达官贵人。
人分三六九等，血也有高低贵贱。像泥人张，他的血就是次货，老橙曾经指着他的鼻子骂过，说他的血治死过人，但老橙还是要抽他的血。
老橙说，这年头到处打战，不是卖血便是卖命，去卖命的人越来越多，所以卖血的人越来越少了。
像我这样的血是最好的，不管输给谁，都能活人性命，只怕多输些还可以包治百病，这当然也是老橙说的，可惜他却从来不为此多付些银两予我。
我一共卖过四次血，泥人张却卖了足足九次，虽然他有捏泥人的手艺，奈何家里有七张嘴，而我孤身一人。我见他每次从老橙的医馆回来，都脸黑如墨，要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喘上半日的粗气。
我不想像他一样，所以四处托人谋差事。我读过私塾，会识文断句，还写得出一笔蝇头小楷。可正如老橙所说，有屁用。
这年头到处在打仗，不是雁伐虢，便是柳攻楚，据说我们庆国也要打战了。上次征调的队伍路过镇子的时候，我还看到了十八里村的曹头，领着一帮半大的穷小子向东面去了。
我曾经托曹头给我带过十来斤楚橘，用来讨好老橙。我一个楚橘也没舍得吃，只怕以后也吃不到了。
我终于在田员外家谋了份差事。田员外是镇里的巨富，或许不止是在镇里，像他这样的人物就算到了锦官城，恐怕也是说得上话的。
田员外家有良田不知几千顷。这么说吧，只要是从田宅一路往东走，甭管你多能憋，第一泡尿总要撒在他的地头上。
能在田员外家的账房里谋一份差事，我也倍感荣耀，竟开始瞧不起捏泥人的邻居来。可惜泥人张却看不出我身份的变化，还问我什么时候再同他一起去老橙的医馆卖血。
泥人张或许是对的，没过多久，我便又要靠卖血为生。田员外辞了我的工，不是因为我做事不努力，是因为他家里再也不需要账房伙计。
战火终于烧到了镇上，不是雁人，也不是楚人，是十八里村的曹头。他领着那帮半大的穷小伙从东面而来，杀了个回马枪。
田员外家是镇里的巨富，所以首当其冲，他平素蓄养的家奴哪里是这帮穷小子的对手，方打了个照面，便作鸟兽散。散的时候还不忘顺便抢几个丫鬟和几笔来不及存进票号的现银，若不是曹头来得快，只怕连我们这些账房小工也要遭殃。
曹头认得我，我曾经托他带过十来斤楚橘，所以他放我回了家，然后才点起一把火，烧了田员外的宅邸和田契。我看到曹头又领着这帮半大的穷小子朝东面去了，希望他们这次不要再回来。
虽然镇子被毁了大半，但老橙的医馆却安然无恙，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泥人张拉着我，或者说我拉着他才对，他已经黑瘦得几乎现了原形，嘴边的四条肉须都冒了出来。他使不出一分力气，连泥巴也捏不动了，所以不得不去老橙那里卖血。
老橙还是老样子，将右耳上的长发梳上顶门，搭向左耳，遮住自己的秃头。他的条案一角依旧摆着满盘楚橘，最上面的一颗被掰作两半，露出了里面血红色的果肉。
老橙瞧出了我的馋意，将半瓤楚橘扯下来递给了我。我以为他会把另一半送给泥人张，但他却塞进了自己嘴里，血红色的果肉在他的齿间炸裂，淌出同样如血的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慢慢滑落。
这半个楚橘我也没舍得吃，只怕以后也吃不到了。我把它送给了泥人张，并且盯着他一瓣一瓣的吃下去。他吃得很慢，很小心，他的牙已经不好了，也没什么力气。
老橙又掏出了那节一头装有活塞，另一头连着一段鸭肠的竹子。他将鸭肠另一端连接的银针扎进了老张的胳膊，用力地抽动竹子上的活塞。
我不再卖血，并且离开了镇子，朝东面去了。
我怀里藏着一坨被嚼去大半的楚橘瓤，上面的牙印模糊，原本赤红的果肉已被风化成了黑褐色，像极了凝固的血迹。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从东面而来，杀他个回马枪……
以上，吃人橙，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