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听闻白帝陛下性好玩乐，不想竟荒诞如此”，心月狐姬林立于肆马司旁的宫墙之上俯视着昊天城（1）。在其头顶，白底黑文的皇旗正迎风飘荡，不断卷曲的旗帜上精绣着一匹六足龙马好似活物，正如放足奔腾一般。
“太孙殿下也正在为此事烦恼，得知少师大人回京省亲，特命我前来迎候，一并请少师大人入朝斡旋”，东宫洗马罗美园恭敬地陪侍在一旁。
“我不过是一介山野村夫，哪里担得上斡旋之责”，心月狐沉声道：“但我毕竟是姬姓后人，也不愿看到国势颓败，帝权落入外姓之手”。
“少师大人高义，可眼下之祸却非因旁姓觊觎，而起于萧墙之内”，罗美园身为东宫左膀，自然立场分明，“皇长孙姬烔拥兵自重据守雁门，身为外将，却又结交内臣，其志不在人下。可白帝陛下却视而不见，如若继续放任下去，这尺布斗粟必定招来同室操戈之大祸”。
“太孙殿下也好，皇长孙殿下也罢，都是我的血亲后辈。我虽不愿看到他二人兄弟阋墙自残手足，却也没有插足其间的道理，更没有理由偏帮其中一人”，心月狐转过头来，看向罗美园。
“少师大人斠若画一，实乃我辈之楷模”，东宫洗马奉承道：“但自古立嫡不立长，太孙姬炘身居正位，是祖宗成法所定，将有一日嗣承大统，亦是天命所归。而皇长孙，份属庶出，其位不正，况且其母华池宫主本系药师国女，黑马不详啊”。
“黑马不详？哼”，心月狐冷笑一声，昂首看向悬于头顶的皇旗，“我祖阿閦（1）与琉璃光（2）本是一母同胞，一体两面。我祖立国后，将琉璃光先祖分封到西边，建药师琉璃国，以御西戎，与我上主不动之国互为山河表里，何来黑马不详之说，这等谣言骗骗寻常百姓也就罢了，罗大人却拿来诳我？”。
罗美园见心月狐语带不善，纳头便拜：“下臣失礼”，慌忙解释道：“但下臣所言也非尽是虚妄之辞，我上主与药师虽系同脉，但隔绝已久。我主地处天中而教化万民，药师国却远在西疆与犬戎为伍，历千年之变，早已不复表里之说”。
见心月狐不为所动，依然冷面相对，罗美园继续说道：“少师大人久居洞天，忘却常世变幻。近百年来，药师三代国主非但不循守土之责，反而勾结犬戎，四面征伐劫掠，雁庆二国皆多为其扰。数月前，药师王遣黑骑军再伐雁国，铁骑直入雍州，人屠凉都，火烧鸿亓，方才罢兵而回。好战嗜杀如此，中土皆谓之不详，亦无可厚非。近日又有邸报送达，黑骑军再次陈兵庆阳关，兵锋直指雁门”。
“真有此事？”，心月狐面沉似水，旋即说道：“罗大人，此事我定会探明，但即便真有此事，也不足以说服我涉身嗣统之争，亦不能成为我入仕东宫的理由”。
罗美园见心月狐口风稍泄，不似方才的决绝，立刻打蛇随棍上，进言道：“下臣也知不能草率地判断皇长孙是否与药师逆犯有所勾结。不过下臣这里有数封截获而来的绢轴，皆是皇长孙麾下将校与黑骑军互同款曲的密函，还请少师大人鉴别”，说罢，东宫洗马从衣囊之中抽出数卷尺素，双手奉上。
心月狐接过手中，一一抻开过目，他历来喜怒不显，此刻脸色也变得阴晴不定。
罗美园看在眼里，再次出言：“这几人都为皇长孙亲手提拔，各居要职，他们手中所握兵马已超雁门屯兵之七成数，即便其他将领俱是忠君爱国之人，亦不能与之相抗。若说皇长孙不知下情，臣万不敢信，即便真是如此，这般糊涂昏聩，又怎能继统持国？”。
心月狐仔细查验密函所用的官封，立辨真伪，他长叹一声，将绢轴掷还给东宫洗马，“既然多有截获，为何不派谏臣上报白帝，查个清楚”。
罗美园讪笑道：“少师大人这几日也见着了，白帝陛下沉迷玩乐，久不临朝。莫说是谏臣，连太孙殿下一年也难得见到陛下几回。况且白帝陛下专宠佞臣，又听信阉道夏无且之言，说什么天无二赤，两龙不宜相见，更是与太孙殿下日渐疏远”。
心月狐垂首不语，目光扫过雪白高墙下的破烂棚户，奇形怪状的茅草建筑随意搭靠在一起，各色流民出入其间，多似乞丐，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好衣裳。地面上污水横流，蚊虫滋生，乌蝇爬满了行将饿死的孩童周身，无人驱赶。
东宫洗马上前一步，与心月狐姬林并肩而立，看向宫墙外的民坊，“若非太孙殿下苦谏，这昊天城内外只怕还要凋敝许多”。
姬林还记得十数年前曾经繁茂无比的街市，行商坐贾川流不息，此时却没有几家铺子还开张迎客，不是门户紧闭，便是破落得住不下人。官道旁跪着背插草芥的囝囡，贩儿卖女的长衫儒生以手遮面，也难掩羞愧之色。
“经年大荒，妖魔横行，饥民数以十万计，皆流落至此，结庐于墙下，以求白帝庇护，可陛下哪里有闲情管他们的死活”，东宫洗马语带悲悯，“宫墙之内日日歌舞升平，皇亲国戚各个锦衣玉食，近臣诸卿亦尽享膏腴。宫墙之外却是满目疮痍，中等人家也衣食不继。每日不知有多少饿殍被抛去城外的荒冢，只怕再过些日子，连抛尸之徒也要饿死”。
“內患未除，外敌却已杀到了家门口，白帝陛下却依旧惘然不知，只顾自己欢愉”，罗美园继续游说道：“太孙殿下广设粥厂，赈禀灾民，却终究是杯水车薪，难济根本。且内有佞臣惑主乱政，外有皇长孙觊觎正位。太孙殿下宅心仁厚，心系社稷，却落得个朝不保夕，日日提心吊胆的窘境”。
“好吧”，心月狐终于开口道：“请罗大人为我引荐，面觐太孙殿下”。
（1）昊天城：上主不动国的首都，位于乾州，又称昊京。
（2）阿閦：閦（chu），相传为上主不动之国开国国祖。
（3）琉璃光：相传为上主国国祖之弟，亦为药师琉璃国首位王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