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弓虽下山前,依律要去悬鉴殿踏阵。开山祖师众妙真仙定下规矩,大凡嫡传弟子下山,都须从那悬鉴殿正中摆放的五方钧天宝鉴中穿过,方可成行。
代掌山内事的二师兄广盛子姬橙告诉弓虽,这五方钧天宝鉴是祖师爷得以传宗立派的宝器,来历不凡。千年前,道德大顺配天众妙先师采范林(1)木为周,以六丁火为炉,聚息壤土为基,雕蔓渠(2)金为饰,盛无根水为镜,温养三世(3),方得此无上奥妙。修道之人若能从此宝中穿过,看似只跨过了薄薄的一层镜面,其神却已游太虚,历经十梦之境,不但可照鉴心绪之正否(4),还有诸般因果寄寓。
十四年前,善贷山第四任山主善复真人最后一次下山之时,就是于十梦之中见着李弓虽,而后循着因果,在凡尘中将快要饿死的他引渡上山,收作了关门弟子,实乃弓虽莫大的造化。
可惜的是,李弓虽入门未满三年,方学了一些初浅的心法口诀,师尊善复真人便闭长生关去了,至今再不曾从观缴殿中传出只言片语,就连弓虽的道号也未赐下。这导致李弓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心生逆反,觉得师尊是不是为了凑够七子之数才收他为徒。
好在师尊闭关前,特意嘱咐三师兄代师授业。三师兄黄须子自小修习黄极伐折罗神通,练就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一身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外家功夫甚是了得。得其传授,弓虽这十数年的光阴才算没有虚度,道法于同辈师兄弟中虽然还属末流,至少技击之术已远胜凡尘中的游侠。此次下山也是依例应十四载修行察验之大考,历十梦,下凡尘,寻一寻自己的因果。
李弓虽随二师兄自嫡传弟子居住的或载峰轻根居沿山路而行,途经上势宫、或羸峰、譬道殿、至观缴殿。这观缴殿正是弓虽的师尊善复真人的闭关之处,其殿歇山为顶,重檐为盖,云蒸雾罩,紫气徐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恢弘华厦,大化周行,端端是修行的妙处所在。
自师尊闭关时便在此护法的大师兄依旧盘坐在歇山顶的正槫(5)当中,终年辟谷修行非但未摧其憔悴,反而让他面生红润。吐纳间,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似有云雾从其口鼻中吞吐。浓黑的短发根根立起,可见修为愈加精进。
大师兄道号赤精子,原本是一只随伴师尊修道的苍猿,自幼跟着师尊寻仙问友,听经坐禅,久而久之也聚了道心,结成内丹。蜕去兽形后,化生为一丈(6)身长的黑发中年男子,唯留下一对雪白的入鬓长眉以记其本源。因他喜穿赭衣,又采百草炼成了赭鞭,可避天下一切毒物,师尊便赐名唤作个赤精儿,视作首徒。
大师兄常年在此为师尊护法,所以不若其他五位师兄那般,对这个小师弟照拂有加,彼此都略觉生疏,仅执同门之谊。或许是察觉到二人经过,赤精子从冥想中醒转,如炬的目光扫过姬橙和李弓虽,却仅是微一颔首,旋即又闭上了眼睛。
弓虽知道大师兄身负重责,且性情历来寡淡,也不计较。他望观缴殿附身三拜,又朝大师兄作了个揖,便打算随广盛子继续沿山路而上。
“徒儿”,一声略显苍老的声音自李弓虽的耳内响起,惊得他立刻俯身跪倒,恭敬地趴伏在地上。在前方引路的广盛子发觉了弓虽的异样,立刻猜出缘由,随之停下脚步,俯首噤声立于一旁,脸上露出些许惊异之色。
这个声音对弓虽来说实在是太过特殊,他自训蒙以来,便受到这个声音的教导,虽然仅有不过三年的时间,却已经牢牢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师尊”,弓虽以额触地,心中默念道。
“徒儿,今日就到了你下山之期了吗?”,善复真人的声音再次传到弓虽的耳中。
“师尊,弟子正是随二师兄前往悬鉴殿踏阵,希望能够通过祖师爷的考验,获得下山历练的机会”,弓虽回应道。
“不觉间,竟已历十四载寒暑”,善复真人语带寂寥。
李弓虽听到师尊一番感慨,也心有戚戚。他自四岁始,便养在山中,不知常世春秋,如今十四年过去了,弓虽早已不记得自己生身父母的模样,故土亦难再寻。
“徒儿,师父沉溺长生,闭关多年,疏于对你的管教,是为师亏待了你”,善复真人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
“不妨事的,师尊,弟子得六位师兄教导,也长进了许多”,李弓虽俯首道,“只等师尊悟透长生,成就金仙果位,弟子再蒙训阶前,必定事半功倍”。
“我等凡夫,起于微末,何敢称仙”,善复真人似话中有话。
“连师尊都不能称仙,那谁可相称?”,李弓虽不解道。
“这世间本就没有仙,不过是些奢求长生的凡夫俗子罢了”,善复真人叹了一口气。
“弟子不明白,如果没有仙,赤精玄黄为谁人所铸,苍生万物又是参谁人所生?”,善复真人的一句话引得弓虽疑窦丛生。
“为仙所铸,旨为参仙”,善复真人回答道。
“师尊方才不是告诉弟子,世间本没有仙,为何又自相矛盾”,李弓虽抬起头来,直视着观缴殿紧闭的大门。
善复真人没有再为弓虽解答,观缴殿内外一片沉寂。李弓虽迟迟等不到师尊的,一时进退失据。
“弟子不明”,李弓虽挠了挠脑袋。
“徒儿,你去吧”,善复真人的声音终于响起,却是催促弓虽离开,令他颇感失望。
“师尊,弟子还有一事不解”,虽然师尊不愿为其解开方才新生的疑惑,但李弓虽还是不想就此离开,他于修行途中萌生过许多离经叛道的念头,也自觉荒谬,从不敢说与众师兄听,今日难得与有如亲父一般的师尊对话,怎肯错过这次机会。
“但说无妨”,善复真人回答道。
“吾等修行之人,真的只为追寻长生一途吗?弟子如若不想长生,那么苦心修行对弟子来说又有何用?”,弓虽道出修行以来最大的疑问,心中忐忑,不知师尊会否责怪。
善复真人似乎没有想到弓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观缴殿内又陷入了沉默。
李弓虽等候多时,仍未有答复,不免气馁,准备叩首离开。
“徒儿”,善复真人终于开口道,“长生,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修行之人所追寻的,并非长生”。
善复真人迟延片刻,又继续说道:“每个人所追寻的东西,皆受限于吾等自身的受想行识。徒儿,你还不明白自己要成为什么,所以你也不明白修行到底是为了追寻什么”。
善复真人未等弓虽回应,又说道:“一切无常世相,不过是个比方。徒儿,你去吧”,善复真人说完了这句话,不等李弓虽回话,便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李弓虽面向寂静无声的观缴殿,规矩地磕了三个响头,默念道:“师尊,弟子去了”,而后立起身来,请二师兄继续带路,二人一前一后,向着悬鉴殿攀跃而去。
修道之人,身轻腿健,二人很快就登上了或嘘峰峰顶,悬鉴殿就坐落在这或嘘峰的平顶上。除了掌鉴的五师叔正复真人和行将下山的嫡传弟子,此处鲜有人来,弓虽也是第一次登临这里。
悬鉴殿是一座重檐庑殿顶的巨大宫殿,楼高十五丈四,长四十丈,宽二十五丈,殿顶两端各有一只巨大的鸱吻,口吞正脊,尾翅内翻,鸱吻身侧又各有两条仔龙缠绕,作势欲飞,却被一口莲花献珠的剑把牢牢钉住。正脊的中间是一座海水托起宝鉴的脊刹,取海上升明月之意。四条与正脊呈斜一百三十五度的戗脊,在半空中划出了四道优美的弧线。四只嘲风坐镇四方,压住后方明黄色的琉璃筒瓦,在它前方,又有一排走兽,最前端是仙人骑凤,而后依次是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狎鱼、獬豸、斗牛、行什(7),皆是趋吉去凶,避火防潮的瑞兽。戗脊之下是与之垂直的围脊,将两层屋檐分隔开来。与围脊相连的又有四条与戗脊平行的角脊,脊梁高高翘起,其上也饰有望兽、走兽、套兽,与戗脊一般无二。再往下看,枋子、下昂、托头、华拱、金柱、石阶、基座一应俱全,实乃一等一的皇家风范。
相传此殿是众妙先师从人间帝王家借来,约期千年归还,而后用大神通在或嘘峰顶削出一块平地,将这宝殿安放于此,用以收藏镇山之宝五方钧天宝鉴。红尘岁月短,山中日月长,当年的帝王家现如今早已灰飞烟灭,所以这悬鉴殿也就不用还了。
“祖师爷还挺无赖的”,李弓虽想道。
二师兄将弓虽送到殿前,与掌鉴师叔见过礼后,便立于一旁,令弓虽自行入内,只交代了一句:“一切随心”。李弓虽也依样向掌鉴真人躬身一拜,得其允许后,便径直走了进去。
悬鉴殿内殿广阔,虽无灯火,却萤萤有光,八十一根金柱根根笔直,撑起这片洞天,金柱上隐约有些云龙纹样,此外再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装饰。大殿的中间摆放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镜面长逾九尺,似平湖随微风荡漾,向四周投射出一圈又一圈波光。玄青色的木质镜框上,有数条黄金雕琢的龙**叠缠绕,个个栩栩如生。兽身之上赤光流动,仿佛随时能够喷出火来。镜框下则是一座土黄色的高台,其中挖出一列阶梯,直达镜面。
李弓虽沿着台阶走了上去,在水镜前停住了脚步,他伸出双手,大胆地摸向镜身。整座宝鉴上并无雕琢一字,精巧细致的云纹遍布整架镜框。镜身触手冰凉,却又暗伏着丝丝热力,不断从掌心沁入。李弓虽收回左手,右掌前伸,探入镜面。原本就如同微风拂水的镜面在弓虽的扰动下,更是波光潋滟,层层涟漪化作同心圆扩散开去。
李弓虽思虑片刻,旋即坚定不移地踏了进去。镜面如水银一般,慢慢包裹住倾身而入的李弓虽。
大殿内的荧光更盛,汇聚于八十一根金柱之上,直到弓虽完全没入宝鉴之中,方才渐渐熄灭。
(1)范林:古传说中逐海生浪的神树林,经后世考,认为是红树林的神格化。
(2)蔓渠:即蔓渠山,《山海经》记载,蔓渠山属济山山系,位于独苏山以西二百里,其上多产金玉,并有吃人的野兽马腹出没。
(3)三世:一世为三十年,三世即是九十年。
(4)否:pi,歪斜的意思。
(5)槫:tuan,古建筑的屋脊。
(6)一丈:古一丈折合今度约二点三米。
(7)行什:即一行的第十个之意思,一般为雷震子的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