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皖南黟县,是为了看西递宏村的古民居,可半途却由一咖啡色路标的指引而去了“归园”。
那园子离我们经过的公路不远,我们坐在车里透过车窗远远地就可以望见。
自然是一片掩映在绿树翠竹之中的粉墙黛瓦、飞角重檐和曲径回廊,只是我们并不知道它是个什么园子—心想,或许是又一座掩藏于深山的古典园林吧!
到了那儿才知道,竟是座新园子,为纪念赛金花而建的。
赛金花的大名我早就听说过,但是真不知道她竟是黟县人!且也难以想象,这块出过朱熹等理学大师,也出过胡适等文化大师,事实上是宋元道统和明清理学原产地的土地上,竟也出了这么一位曾声震华夏的名妓!这对于那些道学夫子们莫不是一个天大的黑色幽默吗?
然而,园中的赛金花纪念馆内的文字,确切无疑地告诉我们:“郑彩云,艺名赛金花,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十月九日生于安徽省黟县二都上轴,父名郑八哥,祖父在苏州经营当铺,12岁时,由于母亲病故,遂随父到了苏州……”
赛金花确确实实是这块净洁而美丽的土地上生长出的一株罂粟花。
有人说她是徽州文化中的败笔,是程朱理学的尴尬,是徽州人的耻辱。
也有人说她是生活中的羊脂球,是中国的蝴蝶夫人,是徽州人的骄傲。
二
赛金花的大名广为人知,可能最初得力于一本叫《孽海花》的小说,其名列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之一,有着广泛的影响。这本小说,以状元郎金雯青与名妓傅彩云的婚姻生活为线索,讲述了一个令人目瞪口呆、匪夷所思的传奇故事:
“苏州状元”金雯青,在苏州的周家巷寻得一妙龄雏妓傅彩云,并将其纳为小妾,携进京城。入京后状元郎做了大清国的驻德、奥、俄、荷公使,便携彩云云游西方列国。此间彩云与德国一年轻上尉军官瓦德西相识,并陈仓暗度。谁知世事难料、人生无常,若干年后,状元郎因故被革职,惊吓之下一命呜呼,彩云因出身妓家而为金家不容,被迫艳帜再悬、重操旧业。不想八国联军此时攻破京城,其总司令竟是当年那位与彩云陈仓暗度一时之德国上尉。二人重逢后,彩云以身侍虎,以枕边风吹醒其灵魂深处被兽性所抑的丝丝人性,由此使浩劫之下的京城生灵少受了不少涂炭。
初看这个故事,似乎也可归入传统的“才子佳人”之列,只因为故事发生之背景—空间上从中国到欧洲,时间上正是晚清最为波诡云谲的那一段—可谓既广阔又特殊,所以不但引起了人们特别的关注,而且似乎有了某种特殊的意味;再加上其自号“东亚病夫”的作者曾朴宣称,这部小说的创作,“三十年旧事,写来都是血痕;四百兆同胞,原尔早登觉岸!”并说他只是“把这些现象,合拢了它的侧影或远景和相联系的一些细节,收摄在我的笔头的摄影机上,叫它自然地一幕一幕地展现,印象上不啻目击了大事的全景一般”。所以人们不得不相信小说中所写人事的真实性。于是有人对号入座,认定小说中的这位状元郎金雯青,就是中国唯一一位状元外交官洪钧,而那位公使夫人傅彩云便是赛金花。
于是有人又写了《孽海花续》《九尾龟》等,将这个特殊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更讲得活灵活现、家喻户晓。
如果人们的关注仅仅停留在这地步,本也算不得什么,最多也就没有超出文学欣赏与文学评论的范畴,大体上不会对社会产生太大的直接影响,甚至于对于当时正活着的赛金花也不会产生多大的影响。事实上也是如此,在《孽海花》等小说流行于世的最初一二十年里,小说也好,传闻也好,似乎都没能帮上赛金花什么忙,她照样要靠日日忙于做老鸨、拉皮条和接嫖客生活,甚至还坐了一阵大牢。
直到“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又一次面临着被更大规模的侵略,此时,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人们竟然又想起了那个赛金花。1934年,时为北京大学教授的刘半农,竟然宣称要为赛金花立传,并且真带着他的学生,找到了当时已人老珠黄而落魄异常的赛金花,对她进行了几十天的跟踪采访,最终虽然因为刘教授的不幸去世他没能亲自执笔,但他的学生商鸿逵还是继先生之遗志,完成了一本语录式传记《赛金花本事》。而其中赛金花所谓“口述”的许多情节,与《孽海花》中虽有小异,但多为大同。随后,“本事”中赛金花的那些“英雄事迹”,被著名剧作家夏衍编成了话剧《赛金花》,并在京沪各大剧场公演,赛金花本人还被邀请前去观看……就这样,一个曾在苏州、北京、上海等地艳帜高悬的妓女,竟被人称之为“九天护国娘娘”,风光无限、人模人样地走进了中国近代史;甚至直至她死去,这份风光似乎也未曾减退:大画家张大千为她作“彩云图”,李苦禅更是为她又撰文又作画又题字……
然而,几乎与“赛金花热”掀起的同时,人们也对此表现出不同的态度:
有人怀疑:怎么能听一个妓女的自说自话自我标榜呢?婊子嘴里哪有真话!
有人欢呼:一个妓女就顶了十万雄兵,这不是大清国外交史上最大的一次胜利吗?真是大快人心!
有人愤怒:堂堂大清帝国,竟然靠一个妓女舍身才能保护它的黎民百姓!而且事后还如此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有人嘲讽:看看那满朝的朱紫缙绅,竟然还不如一个卖身的妓女有用嘛!为此作诗一首:
千万雄兵何处去,救驾全凭一女娃;
莫笑金花颜太厚,军人大可赛过她。
三
人们之所以认为赛金花是“九天护国娘娘”,其实也不能说全是听了赛金花本人的自说自话,至少是基于了两个事实:一是赛金花早年的确做过中国驻德、奥、俄、荷公使洪钧的小妾,不仅在德国待过,有与一位名叫瓦德西的德国军官相识的机会和可能,而1900年八国联军攻破北京时,联军的总司令正是一位叫做瓦德西的德国军官;二是在攻进北京的八国联军中,德国军队似乎表现得最为“文明”,在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方面,与其他国家的军队相比,的确收敛许多。
正是基于这两个事实,两个精彩的场面便似乎是非常合情合情地不仅出现在了小说中,也出现在了人们的想象中。
一个场面是在遥远的德国,在中国公使馆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或者是皇家的某个宴会上:年轻貌美的公使夫人赛金花浑身散发出的东方魅力,深深地吸引了年轻军官瓦德西的目光。舞曲响起,他走到赛金花的面前,非常绅士地邀请赛金花共舞。一曲未完,双方都已难舍难分了……
另一个场面当然是在被八国联军攻破了的北京,在瓦德西的军营之中:瓦德西瞪大眼睛吃惊地对赛金花说:“没想到能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赛金花也用德语说:“我也很高兴!”随后两人热情拥抱、亲吻……这些都是洋礼节,但赛金花早就习惯。再后来,在瓦德西的大账之中,在被德军占领的紫禁城中,在慈禧的仪鸾殿大床之上,每当瓦德西心神皆爽之际,赛金花便“要他下一道命令,不准兵士再在外面随便杀人”。瓦德西自然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地照办。于是北京的大街小巷,那些本杀人不眨眼的联军士兵便不再随便杀人,至少是德国士兵如此。于是硝烟开始慢慢散去,街道渐渐干净,商店陆续开门……
如果这样的场面是真的,那么将赛金花称之为“九天护国娘娘”,虽有些难听,但也能理解。
然而,据《赛金花本事》载,赛金花亲口对刘半农与商鸿逵说:
有人说,我在欧洲常常到各舞场里去,那却是一派胡诌。要想一想,我是个缠脚女子,走动起来是如何的不方便,而且我在欧洲连洋装也没穿过,叫我怎么跳得起来?休说是到跳舞场,便是使馆里遇着常客,按照外国规矩,钦差夫人应该出来奉陪,可是我只出来打个招呼,同他们握握手就退回去。洪先生是最反对外国礼节的,常说他们野蛮,不可仿习。
……我同瓦以前可并不认识—他问我:“到过德国吗?”我说:“小时同洪钦差去过。”又问:“洪钦差是你什么人?”这时我却撒了一句谎,说:“是我的姊夫。”他一听,喜欢极了。
可见,这第一个精彩场面原本并不存在,只是小说家的臆想和人们一厢情愿的虚构。可在《赛金花外传》中,赛金花又对曾繁言之凿凿地说:
那年结识了瓦德西将军。他和洪先生是常常来往的,故而我们也很熟识。外界传说我在八国联军入京时才识瓦德西,那是不对的。
这样一来,真是难怪有人会说婊子的话哪能当真!再则她在德国时究竟与瓦德西认识不认识,甚至有没有见过,也便只能是一个迷了。
那么,在八国联军中,到底为什么恰恰是德国的军队比较文明呢?请看瓦德西在日记中所写:
联军占领北京之后,曾特许军队公开抢劫三日……在英国方面,关于上此类行军特长,却曾被以一种特别方式,所抢之物,均须缴出,一齐堆在使馆大屋之内,加以正式拍卖,如是者累日。由此所得之款,按照官级高低,加以分派,其性质略似战时掠获金。因此之故,无一英人对于抢劫之事,视为非法行动。而且英国军官曾为余言:印度军队,对于战胜之后而不继以抢劫一事,实绝对不能理解。所有此地各国军队,无不一致公推印度士兵,最善于寻出各处密藏之金银宝物。在日本方面,则对于此种掠夺之物,照例归于国家。由此所得之款其数至为不少。据日本某将军之报告,只天津一处抢劫所得者,即有二百万之多。至于美国方面,对于抢劫之事,本来禁止,但美国军队颇具精明巧识,能破此种禁令,这此所计划的打成粉碎。俄国军队抢劫之方法似乎颇称粗野,而且同时尽将各物毫无复绝对不曾落居人后。(1900年10月22日记)
……最侥幸者,德国军队当时未能参加公开抢劫之事。天津之战,我们只有三百海军参与其役,而舰长Usedum并将彼等聚在欧人租界之内,不准一兵前往天津。至于德国军士之到北京,则已在抢劫久过之后。余之所以谓德国军队未能参加抢劫为侥幸者,盖以司令长官见周围各兵士,已得各该军官允许,实行抢劫,或各该军官自己,甚至于争先抢取其最好之物,试问将有何法处置?又若(德国)兵士之中,设有一二颇知间避去长官耳目,以满其抢物贪欲,试问又有何法阴止?(1900年11月12日记)
可见,德国士兵之所以较“文明”,在天津时是他们的司令官怕他们人少吃亏,没准他们进城,而当时的那司令官也不是瓦德西;而在北京时,是因为他们来晚了一步,没赶上趟。还有一点,瓦德西到北京是在八国联军进入北京一个多月后,即使他与赛金花有床笫之欢,即使赛金花确曾“要他下一道命令,不准兵士再在外面随便杀人”,即使他也能真听赛金花的去照办不误,他也是不赶趟的呵!也因此,上面那第二个精彩场面实际上也只会是子虚乌有,它只能存在于小说家的虚构中和人们一厢情愿的臆想中。
四
赛金花之所以被称为“九天护国娘娘”,据她在《赛金花本事》中自述,除了上面所说的她“搞定”了瓦德西外,还在于她帮了李鸿章一个大忙,而实际上最终也帮了慈禧一个大忙。
众所周知,八国联军进攻北京的借口是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被义和团所杀。(但是这也仅仅只是个借口而已,其背后的复杂原因这里就不必细说)因此,在八国联军与清廷最后的谈判中,自然要谈到此事的处理。对此赛金花是这样对刘半农与商鸿逵说的:
当开和议时,态度最蛮横、从中最作梗的要算是德国了。他们总觉得死了一个公使,理直气壮,无论什么都不答应。尤其是那位克林德夫人,她一心想替她丈夫报仇,说出来许多奇苛条件,什么要西太后抵偿罢,要皇上赔罪罢,一味的不饶,把个全权和议大臣李鸿章弄得很没办法。我看看这种情形,心里实在起急,又难过,私下里就向瓦德西苦苦劝说了有多少次,请他不必过于执拗,给予中国留此地步,免得两国的嫌恨将来越结越深。瓦说,他倒没有什么不乐意,只是克林德夫人有些不好办。于是我便告了奋勇,愿作个说客去说她。我说:“……您在中国许多年,没看到过那些为忠孝节义的人立的牌坊么?那都能够万古流芳千载不朽的!我们给贵公使立一个更大的,把他一生的事迹和这次遇难的情形,用皇上的名义,全刻在上面,这就算是皇上给他赔了罪。”经我这样七说八说,她才点头答应了。这时候我心里喜欢极了,这也算我为国家办了一件小事。听说条约里的头一项就是这事哩!
如果她说的这一切是真的,那真是太匪夷所思了,她竟然比李鸿章还有本事!李鸿章做不通的工作,她就只需“七说八说”就做通了;且她竟也能代表政府先答应公使夫人可以为她丈夫立个牌坊,而后政府竟然就真的按照她的方案立个牌坊。
然而,我却因此而想到乡下老百姓口耳相传的一个寓言:一头牛在耕田,好不容易将一块田耕完了,耕田的农夫正要犒赏那牛,此时一只一直叮在牛背上的苍蝇对农夫说:“这田是我耕的呵!你怎么能只犒赏那牛,而不管我呢?”
尽管真的“条约里的头一项就是这事”,尽管后来北京东单的牌楼的确竖立起了一座“克林德牌坊”,尽管我们不能很清楚地知道这牌坊到底是怎么竖立起来的,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赛金花说这一番话的同时,实际上已成了叮在牛背上的那只苍蝇了。
之所以这样说,据当时“和赛金花虽然不能说天天见面,但一个星期之中至少也要碰到一两次,跟她很熟”的齐如山先生在《关于赛金花》中分析,其中原因至少有三点:
第一,“她那几句德国话就不够资格”去“七说八说”,因为“赛之德语稀松得很,有些事情往往求我帮忙(实际上就是帮忙翻译),实因她不及我,但我的德语,也就仅能对付弄懂而已”。这样的德语水平,要去与人说道理,并且还要将固执的对方说通,说服,这未免天方夜谭;
第二,“就算她说过,瓦德西有这个权答应这些事么?瓦德西虽是各国联军的总司令,但这种司令是哪一国官级高哪一位就担任此职,并非因德国公使被害,德国权力较大也……这种司令仍不过是只管军事,至于一切国事的交涉,仍由各国公使秉承各本国政府的意旨进行,或主持。瓦得西怎么能有权答应这种请求呢?”
第三,就算“说赛金花可以求克林德夫人,试问一个公使夫人有权利答应这种事情么?她丈夫虽然被害,她不过可以要求关于自己的赔偿,至于真正国际事情,万非她可以主持”。
由此看来,赛金花“为国家办了一件小事”,也只能是她的自说自话,很难让人相信。
同样,在对于这两件“英雄事迹”上,赛金花自己的话也前后矛盾。据曲春江《赛金花轶事》载,赛金花曾应邀去看《赛金花》一剧的演出,看后她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