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这种事,干的多了,就会觉得比吃饭还要正常。
每个猎狐手,都会有这种感悟。
徐秀海的眼前是一片黑暗,那是他的眼皮蒙蔽住了这个世界。初春的风声从远处飘过来,又远远的吹响北方,带着姗姗来迟的歉意。筑龙镇海连天三座军镇里,许正有诗人高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北城边”,然而他就走在自己制造的无限黑暗里,脚步坚定有力,毫不迟疑。
花红草绿,鸟叫虫鸣。
无边黑暗,幽静渊薮。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世界的两个极端。
耳边轻声呢喃的“哥哥”从来不会停歇,每当那声“哥哥”响起,他就会一刀朝着声音处劈出。他下手干脆,利落,从来不拖泥带水,所以随着他往前走的越长,声音就越发的寥落。也许等他终于停住脚步的时候,那个声音就会消失不见,不过也许不会......他从来没有走到头过,因为这段路太长了,他用了六年的时间还探不到边。
草原上梦昙花的气息愈发的浓重了,好像他就走在一片花海里。
“不行,必须要找够一百朵,继续找。”
“不需歇着,天黑前找不够的话,就要明年再找了,我可不愿意再等一年。”
“你懂什么,一百朵才能许一个愿望,这可是我从色拉人那里听到的。”
十岁的徐秀海言语张狂,在浩大的草原上寻找本就少的可怜的梦昙花,语气中全是颐指气使。他或许早就忘了要许什么愿望,也忘了是谁告诉自己的这个传说。但他总是忘不了,一口一个“哥哥”叫着自己的小女孩,会把他的随便一句话,当成永恒的信仰。
徐秀海觉得心口剧痛,行走的步子慢慢变得迟缓了。
他在闭着眼,但黑暗中却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稚气未脱的男孩;一个,是碎花裙子,手里捧着好多好多洁白小花的女孩。他们突兀的出现在黑暗里,一个半蹲在地上,一个骑在高高的马上。男孩的脸上还带着一丝不满,对女孩道:“你太笨了,我早说过不要你跟着我。”
女孩儿把花堆在一起,有点赧然的对男孩说:“哥哥,对不起。”
两个孩子在他的眼前都泛着浅淡的光芒,让他不看都不行。那种剧烈的痛从心底崩裂开来,直入徐秀海的四肢百骸,让他握着马刀的手都开始了颤抖。
他咬了咬牙,手指的指甲插入手掌,鲜血顿时让他冷静过来。他奋力向前劈出一刀,一切顿时间烟消云散。
然后他继续向前走,步履却略显蹒跚。
一百朵梦昙花,对于两个孩子而言,是浩大而坚固的任务。青绿的草原上两个孩子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搜寻着淡白色的花朵,两个孩子很少对话,只是等到摘满了,要堆在一起的时候才说上两句。大多都是女孩儿对男孩儿说话,而男孩儿爱答不理,春风徜徉过草原,吹来料峭的寒意。
然后便响起了雷声。
男孩儿震惊的回过头,在一处山坡的后面,突兀出现了黑色的骑兵。那些骑兵披着厚重的皮甲,轰轰烈烈,浩浩荡荡从远处扑了过来。
从小长在军伍的男孩很清楚他看到的是什么,那是半狼族的轻骑,是父母耳提面命,要他牢记并远离的恶魔。男孩有些吓得呆了,他望着远远的,蹲在地上寻找梦昙花的女孩儿,喊道:“小花!”
小花似乎没有听见,只是认真的找哥哥吩咐过的,要凑满一百朵的梦昙花。
半狼族的骑兵,向来以速度见长。似乎是看到了草原上突兀的这两个孩子,骑兵呼啸着朝这里冲了过来。男孩儿慌张的喊:“小花,小花......”他慌张的声音终于引起了女孩儿的注意,女孩抬起头,一线骑兵如同海潮一样,漫卷过来。
女孩吓坏了,倒着跌了一跤,摔倒在了地上。继而,她爬了起来,怀抱着梦昙花,惊慌失措的向男孩儿跑过来。
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跑的无论如何,都是没有马快的。
男孩儿对骑兵的速度很敏感,这也许来自于他自小成长的家庭环境。在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仍旧没有忘记去测算速度。脑海之中电光火石,男孩儿忽然意识到,如果带着眼前的女孩儿一块离去,如果在这里等到女孩儿跑过来,自己......就一定会被风驰电掣的骑兵追上去的。
而自己骑的这匹马,是南朝驿道军马,不能作战,但速度见长。况且只背负着自己,很容易就撇开追兵,从容的回到筑龙城。
鬼使神差般,男孩儿咽了一口唾沫,咬了咬牙,翻身上马。
他强迫着自己,更甚于是逼迫着自己,强行拨转马头,然后扬鞭甩下。这匹马长嘶一声,如同一只闪电,向南方冲了出去!
他抛下了......抛下了背后的女孩儿。
已经奔出去许久的男孩儿终于没能忍住,他回过头,只看了一眼,却看到穿着碎花裙子的女孩怀抱着满满的梦昙花,被乌压压的骑兵包围起来。他似乎能听见,夹杂在马蹄和呼喝声中的,女孩凄厉的哭泣和无助的呼喊。
她在喊“哥哥”。
似乎她只会喊这两个字。
......
一种名为绝望的气息包裹住了徐秀海,他虽然在闭着眼,可那种真实的场景,却随着他每踏出去的一步,而真实的显现在他的面前。
男孩淌着眼泪,疯狂的朝筑龙城冲去。背后的骑兵浩浩荡荡,洪水一样紧随其后,却被速度奇快的驿马甩在身后。在追逐中,驿马的优点被发挥的淋漓尽致,带着他在夕阳之中冲入了筑龙城。然后他耳边“诤”的一声。
城墙之上,万箭齐发,灰色的羽箭弥漫了天空,就像是乌云遮住了太阳。
羽箭斜斜扎在地上,声音干脆而锋利。背后追逐他的骑兵勒马停住,却仍旧有不少被当场洞穿。他进入城门,只看到脸色铁青的父亲和赵叔,只听到城门上的发令官在怒吼:“定位箭,越箭者杀!”
阴沉着脸的父亲看着他,却没有说一个字。还是赵叔把他从马上抱下来,然后轻声道:“先回去。”
他颤着声音,对父亲啜泣:“小花......小花她,小花她!”
“闭嘴!”父亲攥紧了拳头,看了一眼远处穿着玉色劲装的军机院巡边参议,用几不可闻咬牙般的声音道:“闭死你的嘴,滚回家去。”
军机院的巡边参议看了看父亲,问道:“半狼族游骑未曾掠走我南朝军民吧?”
他愣住了,这才想起北关军镇的戍卫条例。其中有一个,就是“凡掳我民,务必救之。”反应过来的他想高声叫,但却被赵叔捂住了嘴巴,赵叔的表情淡漠而平静,让他吓了一跳。
然而他就听见父亲淡淡道:“自然没有。”
自然没有。
于是那一日,筑龙城数万守军,未动一兵一卒。
......
徐秀海感到万分的疲惫,他终于站住了,眼睛闭在一起,眼皮上生起褶皱。那些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的事情,像梦魇一样缠绕着他,使得他每天每夜,都无法安静入睡。他总会看见那个场景,在无数骑兵的包围中,穿着碎花裙子的女孩,怀抱着洁白的梦昙花,绝望的叫着“哥哥”。他知道,他清楚的知道,那声哥哥叫的不是别人,就是丧家之狗般的自己。那种从心底泛出来的失落和羞愧,让他往后的生命,都变成了沙漠里干成了一团的芨芨草。
母亲告诉男孩,父亲和赵叔终究会解救小花的,他们一定会把小花带回来。他开始是相信的,然后在家里安静的等了一年。可是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父亲还是父亲,赵叔还是赵叔,小花......还是没有回来。
就在第二年的春天,他从家里偷出一把营造司制式的马刀,溜出了筑龙城。
也正是从那个春天开始,他成为了一名游荡在草原上的猎狐手。
一去,便是六年。
六年,他已经十七岁,小花,也该十三岁了。
但这六年在草原上,他杀了那么多的人,走了那么多的地方,却从来没有见过小花,哪怕是听过关于她的事情。
他在大海捞针,向死而生的大海捞针!
徐秀海蓦然睁开双眼,从喉咙中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喊。
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无数的光芒开始在草原上绚烂起来。从东向西,从南向北,从这四个方向,每个方向都突然爆发出九道光芒。它们交叉在一起,在天空中组成了十八道纵横交叉流光溢彩的线格。这些线格美的有些不真实,好像用彩虹编制的大网,随着天界的罡风飘动,发出的光彩甚至亮过了太阳。
当线格组成完毕之后,轰然一声巨响!在那十八道流光溢彩中,忽然出现无数具象的东西。这些东西有的是纵马持刀的骑士,有的是翼展十丈的猛禽,有的是利爪獠牙的凶兽,有的是干脆拖着长长火线的陨石。
徐秀海握紧马刀,猛的一跺脚。
他整个人冲天而起。
马刀在从地面到空中的过程中,拉出了一条异常绚丽的弧光,好似开山的利刃,带着无匹的杀气。
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冲入天空的那一霎那,徐秀海纵声高呼,喊出了三个字!
“楚——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