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洛城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可韩姨还是第一次见你。”韩衣姑娘将楚敦煌扶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脸，忽然有些恍惚，轻声喃喃道：“长的真像你的母亲。”
楚敦煌泪痕还没有干，扔在抽泣不止，只保持着沉默，并不说话。
“绵绵姐离开洛城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现而今，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韩衣有些激动的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泪珠儿闪烁在眼眶里，刚触碰到楚敦煌的额头，整个便扑簌簌掉落下来。十余年前绵绵姐的种种浮现在眼前，恍如昨日，那时的青春飞扬，那时的意气时光。
楚敦煌任由着韩衣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稍许佝偻着身子。他并不说话，而是紧咬着嘴唇，沉默的让韩衣觉得心痛，便不由自主轻轻抱了抱他的肩膀，喃喃道：“孩子，你受苦了......”
“韩姨。”楚敦煌忽然开口：“母亲卧房的画，从我记事开始就挂着，我问她那是谁，她告诉我，是南方的一个会唱歌的小仙女。她时时记挂着你，一直到赴火殉国。”
她时时记挂着你。
楚敦煌并不响亮的话语让韩衣闭上眼，素净的脸上泪痕划下一道道晶莹的水光。
“我何尝不记挂着你的母亲。”韩衣喃喃，偏过头望着窗外的雨水和在风中招摇的枯瘦柳枝，轻声道：“每日每夜，每时每刻。”
楚敦煌深吸一口气，道：“韩姨，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韩衣点点头，道：“你问。”
“我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家？她是不是洛城人？我外公家是怎样的？我舅舅是谁！”
楚敦煌的问题一股脑的抛了出来，像是积蓄良久的洪水，在决堤之后倾泻而下，慌张匆忙。
但这问题却让韩衣身子僵住，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看着楚敦煌炽热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气让楚敦煌的炽热逐渐变得薄弱下来，不由得问道：“难道你不知道？韩姨，你和我母亲是姐妹，她的事情，你不会不知道对吗？还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轩琅易青不告诉我，难道韩姨也要瞒着我？”
韩衣擦了擦眼泪，方才那个真情毕露的女人逐渐变得理性和认真起来。她看着楚敦煌，眉目中的关切疼爱丝毫做不得假，但语气却异常的笃定：“轩琅不告诉你这一切，是对的。我不骗你，关于你母亲的一切，没有人比我知道的更清楚，但我只能跟你说，还不到时候。这一切现在如果告诉你，只会将你推向更危险的边缘，相信我，相信轩琅，我们在瞒着你，但却是为你着想才瞒着你。”
楚敦煌垂下头去，膝盖硌的脸颊生痛。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眉眼里光芒闪烁，却定定道：“好，我不问了。”说完这话，他忽然笑了一下，看着自己落魄失神的样子，喃喃道：“我现在的样子，就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韩衣叹了口气，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
楚敦煌眯起眼，似乎在组织着语言，半晌，终于又问道：“韩姨，轩琅易青，和罗安到底是什么关系？”
韩衣怔了怔，拉着楚敦煌的手，轻轻坐在了椅子上。她沉默了片刻，将窗户缓缓关上，阻隔了漫天的风雨，然后才平静道：“他们两个，是尚武堂的同窗，二十二年前辛亥届甲科毕业生。洛先生是师兄，轩琅是师弟。”
楚敦煌眉头微皱，想起了《细雨剑式》上异常简单的“师兄留”三个字。
“可罗安说他是龙门宗的弟子。”楚敦煌回忆起罗安死前的絮语，龙门宗三个字他听的无比真切。怎么龙门宗的弟子，又变成了尚武堂的学员。
“龙门宗啊......”韩衣的目光有些迷离，她望着西方，略微出神，半晌才道：“洛先生是龙门宗的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但龙门宗并不是个宗派，只是一个人的代称，那个人就是洛先生的师尊。可，我没法告诉你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我也不知道，想来也只有洛先生才清楚，我只知道他还有一个外号，叫做‘老神仙’。”
“神仙？”楚敦煌喃喃自语，反问了一句，但马上他便道：“那罗安为什么会去尚武堂？”
“他是考进去的，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许是他觉得在龙门宗无趣，所以出来玩玩。”韩衣略微叹了口气，当年的洛先生，那可是让整个洛城都心花怒放津津乐道的人物。若不是因为那场变故，想来洛先生如今已是无人可比的传奇！
事实上，他当年的传奇，至今也没人能比得上。
“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们啊......”韩衣笑了笑，有点无可奈何，喃喃叙述道：“当年，你的父亲是以朝南使节的身份来到南国的。他住在宣礼院的鸿胪寺，却整天喜欢往外跑，而且还带着大笔大笔的银子钱两，在洛城里嚣张不可一世。洛城那是什么地方？纨绔满地走，公候多如狗，谁能忍得了一个蓝眼睛的异国人猖狂。于是就开始有人和他比，比豪绰，比财富，比相貌，比功夫......反正有什么比什么，总想压他一头。偏偏你父亲又是个一掷千金财大气粗，身材雄伟擅长格斗的人，满洛城竟然没有人能制住他，于是只好认输。后来有人请他在醉霞楼比酒量，他欣然赴约，结果被对手喝的酩酊大醉，扒光了衣服扔到了大街上。”
“是母亲？”楚敦煌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除了绵绵姐，还能有谁？”许是谈到了那些灿烂年华，韩衣也笑了起来，神色中有一丝怀恋的沧桑感，轻声道：“绵绵姐就是那个性子，从不信邪，既然满城的爷们都制不住你，那就让女人们试试你的斤两。可是绵绵姐哪里是那种和对手硬碰硬的人，冰海帝国全民擅饮她早有耳闻，所以就偷偷的在酒里掺了蒙汗药，一举放倒了你父亲和他的随从们。”
“后来呢？”
“后来你的父亲倒也没怎么丢人，当时洛先生也在醉霞楼，看不惯你母亲的作风，便取了件衣服给了你父亲......”韩衣的声音骤然停住，她抬起头，忽然悠悠的叹了口气，一切因果冥冥中自有注定——谁说不是呢？那三个人的命运就是在那一刻牵扯在一起的吧？从此纠葛缠绕，剪不断，理还乱。
“那天之后，倒是洛先生和你的父亲先成了朋友。洛先生好酒，却常常将自己的俸禄银子都给了军人的遗孀孤子，每每喝酒之后便是囊中羞涩。你父亲豪爽，便常常请洛先生赴宴痛饮，好在那时轩琅带着一帮同窗在南方，否则他们那帮同窗好友，肯定日日拿住你父亲这个冤大头好生痛宰。”
楚敦煌微笑，脸上的失望和难过渐渐冰消雪融。
“洛先生其实早早就认识你母亲，但也仅限相识。没过多长时间，你母亲就知道自己的捉弄是被洛先生毁掉的了，于是大怒，就整天缠着洛先生，要找他讨个说法。其实哪里是要什么说法，只是想借着找洛先生的由头，好从家里溜出来。往往一出家门，她就拐去醉霞楼，去蹭洛先生和你父亲的酒局，一边数落洛先生多管闲事，一边大吃大喝，惹的洛先生哭笑不得，只能容忍她的刁蛮，并替她瞒着家里人。”
韩衣也是两声苦笑，暗道当年的绵绵姐，真是个不省心的女中豪杰。
“她大吃大喝？”楚敦煌听到这，却是愣了一下，记忆中的母亲温良恭淑，连说话都是细声慢语，行事怎会如此豪放？
韩衣看着他，点头道：“是啊，当年你母亲和洛先生，可是洛城的男女双豪杰，若不是嫁给了你父亲，她肯定成了游走江湖的女侠。”
若不是嫁给了你父亲。
当一个女人决心相夫教子之后，真的会变成另一个人啊......
楚敦煌回想着母亲的种种，实在难以将女侠两个字与她叠合。母亲的循规蹈矩和温柔可亲，在王宫中都是出了名的。除了那些食古不化将母亲视为肉中刺眼中钉的老旧贵族，就连深居大内满头白发挑剔无比的教习妇人，都叹服母亲的得体优雅，称她是“希戈莫古成拉”，冰海帝国语“南方优雅神女”的意思。
楚敦煌有些出神，他神往于母亲的飒爽英姿，陷入良久无声的沉默。
“就这么，他们在一起待了半年，一直待到了十年前的初春。那年惊蛰，洛先生突然离开了京都，去了江南，和轩琅以及数位甲科的同窗奔赴了西南三省。这一去，便是三个多月，等到回来的时候，你的父亲，已经回去了冰海帝国，而你的母亲，却同时有了身孕。”韩衣平静的叙述，可是言语中的莫大叹息却无法遮掩。在韩衣的眼中，那个冰海帝国的年轻国王，是比不上洛先生的吧。然而“情”之一字，往往最难揣测，就像绵绵姐和洛先生熟识多年，却在三个月里，将自己交给了萍水相逢的这个北方王族。
楚敦煌呆了一下，觉得有些荒诞。
其实哪里是荒诞，而是喜欢和不喜欢罢了。喜欢，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人沦陷；不喜欢，再怎么宠溺，也还是拒之门外。
韩衣笑了笑，对楚敦煌道：“再后来，你就都知道了。洛先生陪着你母亲千里北上，直至冰海帝国，接下来的十年里发生的种种，我却要问你了。”
楚敦煌笑了，他站起身来，站在窗前。虽没有打开窗户，但外面的雨声仍旧清晰可闻。他神色如此平静，只是淡淡的对韩衣道：“韩姨，你在瞒着什么？”
韩衣愣了一下。
“你，轩琅叔，罗安叔，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甚至整个洛城，都在瞒着什么？”楚敦煌透过窗纸看着雾蒙蒙的天地，洛城蒙在这片天地之中，像是蛰伏着的凶猛野兽。
“什么瞒着什么？”韩衣笑了笑，想将窗户用衾布帘子盖上，免得透进来寒气。可楚敦煌却轻轻拦住了韩衣，平静而认真的说道：
“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敦煌的声音有一丝寒冷，他一字一顿道：“太凑巧了，一切都太巧了。十年前父王来到洛城、十年前母亲怀了我、十年前罗安黯然随母亲北上、十年前轩琅易青开始酗酒赌博......就在昨天，一个朋友告诉我，十年前北关军镇纷纷出现震动，甚至出现了骇人听闻的秘案悬案，至今仍讳莫如深，被朝堂绝口不提。韩姨，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
韩衣脸色发白，不是那种素白，而是病态的惨白。她沉默着，良久喃喃道：“你想多了，十年前什么事都没有。”
“韩姨。”楚敦煌逼问道：“能够让名动洛城的洛先生都黯然离开京都，能够让尚武堂辛亥届甲科学子隐退无声的事，恐怕想瞒都瞒不住。我在尚武堂查过历届学子档案，可谓光辉无比，但就是辛亥届，整整一届，近四百多名学子，却默默无闻。这在向来张扬的尚武堂中，实在是天大的异数。你敢说这和罗安叔，和轩琅叔没有关系？”
韩衣紧了紧手掌，深吸一口气，却仍旧沉默如斯。
“韩姨，你不告诉我，我也会自己查出来！轩琅易青说得对，我的仇恨非常引人注目，所以我需要藏起来。”楚敦煌冷声道：“我会把它们藏起来，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它们只会越来越铭心刻骨！”
楚敦煌向后退了一步，沉默的行了一个礼，朝韩衣道：“韩姨，我知道你所想的，与我母亲一样，都不想让我再回去，再去把手沾满鲜血。但，这是永远不可能的！”
说完这句话的楚敦煌长长舒了一口气，将油伞拿在手里，望着脸色苍白的韩姨，静静道：“韩姨，谢谢告诉我我母亲的故事，下回放假，我再来看你。”他淡淡转身，道：“韩姨再见。”
韩衣看着提着油伞举步离开的楚敦煌，忽然有些喉头哽咽，她几乎忍不住就要告诉楚敦煌十年前那场震惊朝野却被严厉封锁的政变。但想起轩琅易青的嘱托，她还是生生停住了脚步，只是对楚敦煌轻声道：“缺什么，告诉你韩姨，我差人给你送去。”
楚敦煌顿了一下，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那就烦请韩姨送一些春觞街的周记酱牛肉到尚武堂吧。”
韩衣笑了，点头道：“好。”
楚敦煌沉默下楼，脸色疲惫，神情委顿。
下了楼，那个昨日里弹胡琴的女孩儿竟然还在等他，只是站在屋檐下，将自己缩成了一小团。她围着云白色的大氅，见到楚敦煌下楼，便笑着盈盈一拜，对楚敦煌道：“公子。”
“你没走？”楚敦煌愣了愣。
“在这里等公子。”女孩儿的脸有些微红，半晌，终于嗫嚅道：“她们说，看样子韩姐姐是终于对轩琅大爷死了心，开始谋划后路，今日请公子前来，便是看上了公子尚武堂少年英才的身份......”说到这，女孩儿又忙着道：“她们在嚼舌头，我是不信的，韩姐姐对轩琅大爷十年深情不变，一如既往，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心。”
楚敦煌笑了笑，轻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少女鼓了鼓勇气，忽然道：“公子，我新谱了一首《南乡子》，下回公子再来，我弹给公子听可好？”
楚敦煌望着青葱稚嫩的小女孩，这位千羽楼新出道的清倌人，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瘦子的话。“在这楼子里，莫要对刚出道的雏儿留情。否则芳心暗系，那可就是一辈子斩不去的情债。”
望着楚敦煌半晌的沉默，少女有些着急，便道：“还有别的，还有《蝶恋花》、《楚天谣》也可以的。”
楚敦煌轻轻叹了口气，道：“好。”
少女的脸上像一朵花缓缓盛开，她重重的点了点头，撑开油纸伞头也不回的冲进雨幕之中，一边跑一边喊道：“那就这样说定了，公子不许耍赖！”
雨中少女回头，唇角花开如梦。勾勒着一角红梅的油伞在暗青色的天空和淡淡的雨中格外显眼，就这么慌张而又欢悦的隐入了芭蕉与紫竹之中，只有暗香盈留在屋檐之下。
楚敦煌微微垂首，回头望了一眼，终于撑开油伞，走入茫茫雨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