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声音刚落，便有一个着深褐色常服的少年站了起来，只瞄了瘦子一眼，便呵呵笑道：“我当是谁，这么大口气，原来是玄三班的几位同窗，失敬失敬。”
这少年刚说完话，他身边的好友立刻接道：“也是尚武堂的吗？哎哟，老弟怎么不曾见过？”
少年笑道：“这几位可跟咱们不一样，人家是免试录取，尚武堂里的课也是爱上便上，不爱上拍拍屁股就走，咱们福薄运浅，哪能得见呢？”
这段对话说的流畅自然，显然不是突兀所至，而像是早就有所约谋，瘦子皱了皱眉头，仔细打量那桌的客人。胖子也瞄了一眼，对瘦子淡淡道：“地字四班的几个洛城显贵子弟，刚才站起来的是广南伯世子李鸣远，接话的是光允伯次子范元良，都是不好惹的主儿。”
李鸣远身材中等，胖瘦得宜，系犀牛带配西海蓝田玉，贵公子做派显露无疑。范元良着宝蓝对襟衫，围貂皮领，脸上表情略带讥讽，手里握着琥珀色玉盏。两人东西而坐，而靠北面南的主位上，却另有其人。胖子眯起眼看了看，表情一时微变，对瘦子道：“上席有个不能惹的，开国公世子上官瞻泓！”
胖子听到广南伯和光允伯时，神色一直保持着平静，但听到“开国公”三个字的时候，却嘴角抽搐，压低声音阴着脸朝胖子问道：“开国公世子不是没进尚武堂吗？”
“是没进尚武堂，但人总不能不可以来这儿喝酒吧。”胖子叹道：“况且现在重点不是他有没有进尚武堂，而是他会不会也找咱们麻烦。开国公于国朝之内已历百年，只要这天下还姓南宫，上官家就是蔚然望族只手遮天！”
楚敦煌有些茫然，便轻轻问身旁的女孩儿：“开国公很厉害吗？”
那女孩儿脸色发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点头，对楚敦煌道：“爷不是洛城人吧？开国公先祖与我太祖皇帝有从龙之功，君臣携手创立国朝，可谓是异姓第一功臣，传闻更曾是先祖潜龙时的结拜兄弟。国朝建立后，原是要封王，后群臣劝诫说异姓毋封王方才作罢。但上官家仍旧位列公候之首，除封号外，俱享亲王待遇，是......是咱们洛城显贵里的头一份。”
楚敦煌了然，点了点头，但却并未惊讶。
女孩愣了一下，面对开国公如此彪悍家世，眼前的少年人却只是淡淡的点点头，胆气竟雄壮如斯吗？女孩贝齿咬朱唇，脸色愈加的红了，便缓缓低下头去。
那厢的李鸣远和范元良讥讽的看着楚敦煌他们这桌，一圈垂手侍立在旁的劲装汉子悄悄站了出来。李鸣远指着瘦子，笑道：“既然是尚武堂同窗，那就更应彼此提点指教。在下觉得，说脏话总是不对的，所以务必要为仁兄留个印象......”他扭了扭头，对身边的劲装汉子道：“一个脏字断一根手指，然后塞进他嘴里。”
瘦子一惊，眯了眯眼，楚敦煌当即站了起来，斜斜挡在了瘦子身前，冷冷打量那一看便知道身手不凡的劲装汉子，丹田气息攀缘，暗暗结落花听风印。
但一声笑让那些汉子们重新站住了脚步。
主位上的男人淡淡开口：“小雪佳节，见不得血光，让他们把酒送来，再把刚才弹琴唱曲的清倌人叫来陪陪，拖出去打一顿罢了。”
李鸣远和范元良笑道：“世子爷真菩萨心肠。”
“怀中有美人，总要温柔一些。”上官瞻泓的怀里正躺着一个曼妙的柔软躯体，那躯体整个像是游鱼一样趴在他的怀里，素白色的轻纱只能裹住重要部位，大腿和纤腰却若隐若现，令人浮想联翩。
“柳南烟，是柳南烟！”眼尖的客人立时认出了那个曲线狰狞的姑娘，于是兴奋的朝身旁尚处茫然状态的朋友解释道：“是群芳谱排名第七的柳南烟，善千佛狸舞，今年花魁赛的时候名动洛城，没想到刚刚成名不到一年，就被国公世子拿下！”
这姑娘的魅力明显比几个大男人要强，名头刚刚被人猜出来，整片楼子的目光便被吸引过去。就连楚敦煌他们桌的三个姑娘都不由得纷纷侧目，毕竟只要上得了群芳谱的人，那都是千红万紫百芳争艳一路拼杀出来的，可谓花中奇珍，风尘异宝。普通进前五十名的女人出场之费，都能让中产之家倾家荡产，更不要说前十的佼佼者！
但反过来想，能够让柳南烟甘愿如此匍匐伺候的男人，那又是如何的了不得！
柳南烟眸中妩媚盈盈流转，一双丹凤眼轻轻眨了眨，对上官瞻泓道：“世子爷，奴家服侍的不好吗？何必再去要别的女人？”
上官瞻泓笑道：“好是自然好，但还不够更好。所谓术业有专攻，方才的曲子配上你的舞姿，才是最好！”
柳南烟往这边望了一眼，呢喃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啊？”
上官瞻泓笑道：“大概是些废物吧。”
“爷不是说他们是尚武堂的吗？尚武堂也会出废物吗？”
“是啊，别看是尚武堂，一年也总会出这么几个废物。”上官瞻泓哈哈大笑，轻轻在柳南烟****上拍了一下，将满楼子注视着他们的人视若无睹！
李鸣远望着脸色稍稍有些不好看的瘦子和胖子，又瞥了一眼面色平静的楚敦煌，冷冷道：“算你们几个废物的运气好，今儿世子爷懒得搭理你们，愣着干嘛，还不主动伺候着送酒过去赔礼？”顿了一下，他又用指头指了指几个面色发白的清倌人，道：“你们福气了，能被世子爷看上，挪挪地方吧。”
着淡红色对襟的少女脸色难看之极，原想站起来，但被那着宫装的女人冷眼扫过去，立时吓得一动不动了。千羽楼之所以能长盛不衰，在青楼妓业发展如此迅猛的如今依然保持着领头羊的身份，自然有其独到之处，比如森严的楼规。其中“因势所逼，弃主客而去”一条，若是追究下来，便可让这些姑娘们吃不了，兜着走。
着绿萝衫的少女秀眉微蹙，一点梅花妆好似逆风解过，看起来更为俏丽。她紧紧握着手中琵琶，看着楚敦煌，轻声道：“爷，我不走！”
楚敦煌心中微微一动，冲她点了点头。
李鸣远见势冷笑一声，再不愿意多废一句话，只是轻轻挥了挥手，便和范元良联袂坐下，头都不再回了。
那些劲装汉子紧了几步，瞬间将楚敦煌三人团团围住。其中打头一人上前一步，右手伸出，冷冷道：“外面请。”
楚敦煌也站了出来，淡淡道：“不需要！”
那汉子眼中寒光掠过，当下更不搭话，猛然握拳，在咫尺之间朝楚敦煌鼻端击去。这一下来的好快，虎虎生风气势雄浑，誓要一击即中，将楚敦煌打的无还手之力。
但他这一拳比起童伯的烟杆，还是慢了点。
楚敦煌气息流转，左手捏落花听风印，右手持杏花翻印，一左一右于间不容发之间架住了来人的拳头。这一下气息鼓荡，震的两人衣服猎猎作响，那汉子似乎没有想到如此年轻的一个少年竟然身负浑厚真气，当下气沉丹田，一股刚烈的内劲自双臂灌入拳中，轰然同楚敦煌剑诀之中的真气撞在了一起。
“轰！”
两人之间的咫尺空气骤然炸响，劲装汉子与楚敦煌同时向后退去，只是那汉子退了三步，而楚敦煌却退了五六步，直挨到了隔断屏风才堪堪停下。
这一变故事出突然，胖子和瘦子两个读书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看到楚敦煌向后疾退。胖子离的近，赶上去扶住楚敦煌，惊道：“你没事吧？”
楚敦煌点头道：“无碍，这人很厉害！”
瘦子冷声道：“公候府邸的护院，自然手段不弱。”顿了顿，他朗声道：“世子爷，怎么的，您今天还真想和我们仨死磕不成？”
上官世子却并不搭话，而是淡淡朝李鸣远道：“你们家下人不怎么得力啊。”李鸣远脸色一红，瞪了那劲装汉子一眼，汉子躬身行礼，面有惭色。世子却并不在意，而是轻轻于柳南烟耳边低语，然后拍了拍她的脸蛋，呷了个干果在嘴里，微微眯眼。
那柳南烟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嘻嘻笑着，从上官身上直起身子，朝瘦子喊道：“世子爷说......你配吗？”随着柳南烟的这句话说出口，登时便是满堂哄笑，看热闹的客人目光中一时杂乱纷纷，有敬佩，有艳羡，有下流猥琐，更有鄙夷讥讽。这敬佩的、艳羡的，自然是送给世子爷的，而那下流猥琐的，多半是给风情万种的柳南烟的。至于鄙夷讥讽，不消说，除了瘦子他们三个，还能是谁？
瘦子气息一窒，恨恨的咬了咬牙。
这种情况很容易理解，在千羽楼这等地方，大家心知肚明，彼此拼的并不是自个儿，而是自个儿身边的女人。比如说你带个清倌，我带个娼姐儿，那你肯定比我稍许高上一头，毕竟谁都知道清倌比窑姐儿的身价要微微高一些。可若是你带个清倌，我带个群芳谱榜上有名的娘子，那就变成了我压你一头，谁让群芳谱上都是风月场所里的宠儿角儿呢！
此时瘦子他们仨带的是刚出道的清倌雏儿，而与世子爷缠绵温存的却是群芳谱第七的柳娘子，高下立判。世子爷毕竟不是那脑筋简单的伯爵之子，简简单单让柳南烟代传一句话，便让楚敦煌他们成了全楼里的笑柄。
在千羽楼，男人的身份要靠女人提升，你比不过我的女人，又拿什么和我较劲？
瘦子啐了一口，一手抓过身旁的龟奴，道：“楼子里有没有大过柳娘子的姑娘，给我找来，多少钱都给爷找来！”
那龟奴嗤笑一声，显然对瘦子的这番话不屑一顾，淡淡道：“爷说的哪里话，你当群芳谱上的姑娘都是娼姐儿暗门子？您想叫就能叫来？那还排这个谱干嘛呢。实话跟您说了吧，咱们楼子里现今出台的姑娘，数柳娘子最高，别的，还真就没了。”
瘦子抓着他胸口，怒道：“妈的，当老子给不起银子吗？我把你这千羽楼给你买喽，隔天就让你小子滚蛋！”
龟奴笑道：“爷，我信您不差钱，也信您能伸手就买了这楼子。可咱们楼子里现而今真没谁能比得过柳娘子，爷您就是把我赶出这楼子，它理还是这么个理，奴家也没法啊。”
瘦子颓然松开龟奴，与胖子对视一眼，如丧考妣。心想我堂堂崇文院准编修，欧阳老院长的后辈门生，不但未能发扬他老人家青楼薄幸不掏钱反而赚钱的优良传统，还被别的嫖客如此羞辱，当真无颜面对院长，无颜面对崇文院同僚！
双方第一斗武，算是持平；第二斗女人，却是瘦子惨败！三名清倌人脸色也不好看，那绿萝衫的少女抱着琵琶，忽然对楚敦煌道：“爷，日后我一定成角儿，给您挣回面子！”
楚敦煌愣了一下，笑道：“好，谢谢了。”
柳南烟望着气氛低糜的瘦子哥仨，掩嘴笑道：“还真是一群废物呢。”这话出口，顿时让满堂再次哄笑。被一个女人取笑，虽然这女人是群芳谱榜上有名的娘子，却仍旧是莫大的羞辱。
李鸣远笑了笑，冷冷扫了劲装汉子一眼，做了个眼色。那汉子会意，再次拥上前便要用强。当此时，却见到一个穿大红色长袍的女人风风火火的扑了过来，笑哈哈道：“爷们这是干嘛呢，都是来楼子里逍遥快活，何必弄的阴沉着脸色，这岂不是在怪我千羽楼招待不周嘛！”
一圈人都愣住了，连带着世子爷也愣了一下，低头询问似的望着柳南烟。却见到柳南烟脸色一变，翻了个白眼道：“哼，这个贱女人！”
“说说。”世子爷似乎颇感兴趣，一边问柳南烟，一边看着那红装女人把劲装汉子推开，嘻嘻哈哈在当中打岔，并把瘦子哥仨扶回座位，敬酒赔罪。这一连串的举止可谓泼辣爽快，又略带细腻，将气氛一寸寸挽了回来。
“一个娼妇，没什么好说的。”柳南烟噘了噘嘴，冷笑道：“上不得席面的女人，只懂得卖肉，仗着自己年龄大别人几分便总是作威作福，岁驰色衰的老妪！”
“你难道便不卖肉了？”上官瞻泓笑着撩拨了一句，揉了揉她的****。
柳南烟媚眼如丝，佯怒道：“奴家卖肉，也只卖给世子爷这种解风情的男人，不像那个老女人，但凡付钱，便肯开门纳客，连人也不挑！”
“哦......”上官瞻泓笑了笑，忽然道：“你若厌烦她，不如骂她一顿。”
“啊？”柳南烟愣了一下，犹豫道：“可以吗？”
“有何不可，爷给你做主。”顿了顿，上官瞻泓又道：“这老女人也着实可恶，爷要削的人她也敢横插一脚，教训一下算是给她长个记性！”
柳南烟面露兴奋之色，当下组织了一下言语，深吸一口气，起身披上了貂裘披肩，扭着腰往前走了两步，轻声道：“哟，红大娘，您这是干嘛呢？”
大红衣装的女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却像是瞥见了一个不懂事的孩童，并不拿正眼瞧她，而是扭过头又赔笑道：“今日节气，楼子里客人着实多了点，千羽楼照顾不到的地方还望几位小爷谅解则个。待得他日，小爷们再来潇洒，奴家一定奉上美酒好菜，让她们谱些新的曲子，好好招待小爷们。”
红衣女人的话轻重缓解拿捏的恰到好处，让瘦子心中略微好受一些，见得这女人也不简单，便敬了杯酒，寒暄两句。
那女人安抚好了这边的情绪，起身向世子爷那桌盈盈下拜，说道：“爷今晚上莅临千羽楼，是咱们的福分。爷对酒菜不满意，奴家已经让下人从醉霞楼新订了上好的席面与陈年的西风烈，就当楼子里给爷赔礼了。另外奴家也派人从宫乐坊请了几位大家为爷弹琴弄曲，保准比这不成气候的小蹄子弹的好，唱的好，让爷尽兴。”说到这，女人停了片刻，又平静道：“楼子里的妈妈经不得折腾和这繁重的事物，奴家受妈妈委托，暂管这前厅地方，不周到处，奴家给爷赔礼了。”说着，女人缓缓下拜，身子低的几乎同桌椅平行。
可是她这一番话说到头，却压根没搭理身边脸色阴沉的柳南烟。柳南烟名列群芳谱，是后院小院里的娘子，自不归前厅管，见得这贱人在这里无视自己，当下一股无名火起，古怪道：“红大娘，您猜怎么着，现而今这世道麻雀也能当老鸨，您还真把自己当妈妈了？今儿是小雪节气，红大娘不趁着功夫多接俩客人，等到再老点，怕就盘不动这肉肠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