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落钥之前,鼓楼的钟声传了九遍,大雁从落霞中穿过威严肃穆的宫城,叫声却被铜钟掩的一干二净。宫门口的铁寒郎目送着一身紫衣的崇文院陈大学士,和身影高大的军机院首席参议一同走过护城河,暗想这两个平时根本不对付的衙门今日里怎么犯了邪。
陈远之学士步子放的缓,而军机院首席参议赵卓却习惯龙行虎步,此刻为了等陈远之,只好放慢了步子,脸色好像铁寒郎手里的兵器。
“赵大人,今日如何出来的这么晚?”陈远之的声音听起来温柔而轻缓,带着股江南味儿,也带着读书人满满的书卷气。
赵卓高出了陈远之一个头,身子也甚为壮实,他目不斜视,只看着远处将要徐徐而落的夕阳,淡淡道:“北境急报,今日该我当值,就稍稍忙了些。”
“北境?”陈远之愣了一下,马上问道:“可是那些半狼族又蠢蠢欲动?”
“不。”赵卓摇了摇头,“是极北之地的一个国家,与我国朝近乎万里之遥。”
陈远之马上明白过来,极北之地,万里之遥,赵卓所指的应该是哪个濒临极地寒渊,常年飞雪笼罩的冰海帝国了。不过此国国境狭小,非但比不上南朝的万里江山,甚至连半狼人的草原都比不了,这样的小国寡民,又能有什么急报?
“冰海帝国北境候反叛,叛军兵锋锐不可当,直指帝国王城。加上冰海帝国巫祭与北境候暗中勾结,打开城门,帝国王族势力瞬间土崩瓦解,被北境候一一杀戮殆尽。国王王后双双殉国,极北之地,已经要改朝换代了。”赵卓语气淡漠,像是在和陈远之讨论菜市上青菜几文钱。
陈远之皱了皱眉:“冰海国王如此不堪一击?”
“未必。”赵卓轻轻摇了摇头:“北境候势力渐起时,曾有人建议下旨斥责,削权裁军,而冰海国王未置可否;北境候大肆购铁养马,与周边诸侯暗通曲款时,有人建议王师北上,夺其爵押赴王城,而国王却只是下旨斥责;北境候竖起反旗挥师南下的时候,有人建议禁卫亲军马上应敌,并昭告天下勤王,可.......”赵卓说到这,冲陈远之笑了笑,反问道:“陈大人你可知道那国王说了什么?”
陈远之摇了摇头,问道:“说什么了?”
“此孤异性兄弟也。”
陈远之愣了愣,长叹道:“妇人之仁啊。”
赵卓点点头,道:“此国国王就这么一次次的坐失良机,让北境候得以扩军备战,养精蓄锐,然后一举夺了他的天下。也不知道当他的头颅被人制成饮酒的器具时,可是否还记得那句‘此孤异性兄弟也’。”
陈远之沉默了半晌,他看了看北边幽暗渐渐铺过来的天,忽然问道:“冰海帝国政变,对我朝是否有影响。”
赵卓站住了脚,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陈远之。
陈远之神情坦荡,道:“你看我做什么,又没让你说军机院的军情,只是谈一下你个人的看法。”
“我觉得你不该去崇文院。”赵卓认真的看着陈远之的脸,说道:“你该去鸿胪寺。”
陈远之哈哈大笑。
“放心吧,弹丸之国而已,也只有草原上的半狼族人,才是我朝的心腹大患。”赵卓负手而立,站在犹如昏黄灯光的余晖下,王城高大而肃穆的城墙在他的身后,犹如一座巍峨的大山。
陈远之看着这副画面,觉得好生威风,不禁鼓了鼓掌,笑道:“此时此刻,更加觉得我朝尚武堂之开办,是如此的英明决策。”
听到他谈起尚武堂,赵卓眉头突然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半晌才悠悠的叹了口气:“我只是不知道院长大人当年,为何会答应每次秋试都给崇文院十个推荐名额!”
赵卓话语中的懊恼无奈意味儿,半丝都不加掩饰,这让陈远之觉得有点脸红,他微微咳嗽一声,义正词严的道:“文武兼修,这才是老成持国之道。莫非只准国朝的天之骄子尚武,不许百姓的优秀儿郎崇文?”
“文武兼修自然好。”赵卓瞥了老学士一眼,淡淡道:“可崇文院每次推荐来的都是一些什么人?满嘴的之乎者也,满口的仁义礼智,课上的花团锦簇,实战却一塌糊涂,你可知道尚武堂学子如何称呼你崇文院推荐来的人?”
老学士张张嘴,却觉得有点烧脸。
“雕花文武敬!”
雕花文武这四个字其实都是废话,重点在一个“敬”字上。冰敬,炭敬,孝敬,敬来敬去其实说的就是一个官场上的贪墨之风。所谓的“雕花文武敬”只是暗讽崇文院的这些个推荐名额,早已经成为了用来送礼的场面之物。
这五个字实在是让陈远之学士士大夫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摧残,老学士满脸通红,愣愣的道:“哪有你说的如此不堪。”
“陈大人也承认不堪了?”赵卓哼了一声,毫不客气的道:“军机院同崇文院在国朝之初原本是兄弟之衙,可这几十年来,却势同水火,其中最大的因素,难道不是崇文院导致了尚武堂学子的良莠不齐?”
陈远之在心里长叹一声,每次跟军机院的聊天,总是要不欢而散。这些当兵的大老爷们,难道就不懂得什么叫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吗?每次话里刀锋扑面,让习惯了皮里阳秋,螺狮壳里做道场的文官们灰头土面。
从怀里掏出一封漆好了的牛皮信,陈远之抬手扔给了兀自愤恨不休的赵卓,道:“不说别的了,这是我崇文院今年拟定的推荐名额,十个人的所有信息都在里面了,你先过个目。”趁着赵卓伸手接过的功夫,陈远之扭头就走,平日里的缓慢温柔统统变成了惶惶急急,生怕赵卓再说两句“雕花文武敬”之类的话。
就算这样,也依旧听见了赵卓在身后毫不客气的叫嚷道:“我先同你崇文院讲明白了,今年的推荐学子,但凡有不合格的,我统统开除,再不可能有所顾忌。”
“尚武堂宁缺毋滥!”
陈远之哪里还敢回头,一溜烟消失在了敛尽余晖的街巷里,只留赵卓一个人站在护城河边,拿着那封牛皮信左右翻看。
他是军机院首席参议,在院中地位仅次于院长和副院长,当然,还有一个宫里来的监院,但那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天子代表,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所以赵卓是毫无疑问的三把手。而这个三把手,主抓的便是直属军机院的尚武堂,这个满天下公认的第一学府。他是首席参议,更是尚武堂正学教谕,在尚武堂中除了总裁决大人便是他一马当先。这等身份,自然可以先将崇文院的推荐名额浏览一番。
打开信封,落入眼见的第一个人的籍贯让他眼前一亮。
筑龙城,北疆人氏。
继续往下看。
镇海城,又是北疆人氏。
赵卓啧啧两声,暗道今年的崇文院倒是没有那几年得寸进尺,推荐的尽是细皮嫩肉的江南公子哥。北疆人氏往往是尚武堂首选,其原因就是他们常年生活在边疆,对军旅生涯早是司空见惯,还有的本就是当地军方推荐来的少年将士,甚至上过阵,杀过敌;这等鲜艳热辣的鲜血注入尚武堂,才能体现得出“尚武”二字。
赵卓看着一列列的“北疆”,欣慰的点了点头。
却忽然,有一个名字映入眼帘。
刺眼的“江南朦月郡人氏”让赵卓重重的哼了一声。
他去过那个所谓的朦月郡,名副其实,是个水乡,是个如同娘们眼睛的地方。整个镇子甚至连男人说话都慢声细语,脾气好到有的人甚至一生都没打过架。还家家喜欢种花,喜欢放河灯,喜欢唱歌,喜欢酿花蜜......赵卓脸色像是蒙了一层阴云的月亮。
阴沉到发白。
他缓缓的合上了这封名单,别的且不论,倒是把那个江南小子的名字记了个清清楚楚。
楚敦煌!
我要让你成为我开除的第一个尚武堂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