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猴王与马元帅回到了花果山,立刻有无数猴子聚拢而来,拜见大王。他们无不是眼泪汪汪,欷歔不已。这令美猴王深感内疚,教它们起,问道:“那个倭瓜真人在哪里?”一小猴子道:“在水帘洞中,坐了大王您的御椅。没他吩咐,不准许我们任何一个进入其内。”美猴王道:“怪老孙只顾在外头贪玩了,却让你们担惊受怕,蒙吃了偌大委屈。我今日归来,必杀绝那一妖道,还全山安宁。”群猴齐嚷:“大王万万岁。”
美猴王飕地窜入水帘洞,定睛瞧,自己的王位上坐着一个胖墩墩、肥嘟嘟的道人。生得一张青不青、黑不黑的脸,缀片片白癣。戴顶箨冠,穿着鹤氅。在面前桌案之上置一具猴尸。这道人用刀子割了肉向嘴里送,嚼得津津有味。待咽下这一口之后,把起酒壶,嘴儿对嘴来上一点儿。真好滋味,好生活。美猴王怒气冲天,大喝:“这妖道,恶劣至极,必杀。必杀。美猴王在此。”那道人并没显出丝毫的紧张,而是慢慢悠悠,拿起块方巾擦拭了一下手,然后方才起身。道:“原来你就是孙悟空,本师终于等到你回来了。”美猴王质问:“这妖道,你大概便是倭瓜真人了。你我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侵凌我山,残害我众,是何道理?存甚居心?”倭瓜真人道:“孙悟空,在三年之前,你杀害了本师的弟子——银虯国七宝太子高恪。本师由于闭关修功,未能早获讯息,当然也抽不出身,让你侥幸多活了这么多日子。今个儿本师要将你化为齑粉,偿抵我爱徒之命。”美猴王道:“等等,七宝太子是谁人?容你孙爷爷好好想想。……哦,记起来了。这事你究不到孙爷爷头上。高恪受东海龙子摩基撺掇,寇犯我花果山。打斗之间,不知哪一个可恶的贼隐于暗处突施冷箭,欲害孙爷爷,却误把高恪射杀了。孙爷爷至今仍怀疑是摩基而为,可惜当时只没抓住他。你应该问问这龙子去。”倭瓜真人道:“本师无闲工夫查它去。毕竟高恪是死在花果山,你就当担承责任,便须偿命。”美猴王怒道:“好无道理。妖道,孙爷爷先取了你的命。”掣棒便打。倭瓜真人侧跳避开,掣剑来战。未有几合,倭瓜真人便意识到强战不能有功,急忙念咒,纵出一条冷龙。绕一匝,即可将人冰冻僵挺。不料,冷龙绕环美猴王游了几周,根本不见丝毫效用。美猴王冷笑道:“你即使搬来几座冰山罩了孙爷爷,也白费功夫。赶了远路,又过了几招,身子有些燥热,正可借你的冷龙凉快凉快。”倭瓜真人一惊,忙收回冷龙,另纵火龙一条。绕一匝,即可将人焚为灰烬。美猴王仍安然无恙,不受火龙之害。又是冷笑,叫道:“方才凉大发了,有些着寒,正可暖和暖和。再热上一热那更好。”倭瓜真人见火龙绕旋美猴王数周竟然不能坏他分毫,有些个心怯。忙收火龙,另念叨句什么,后脖领窜出黑气,跳现一条黑狐貂,变大如虎。“吭哧”一口,将美猴王的脑袋咬了去,吞到腹中。倭瓜真人“哈哈”大笑,道:“泼猴,你没了头,还能活么?再有能耐也难逃一死。咦?”怎么了?却看到美猴王身躯不倒,腔子中滴血未冒。正困惑间,听黑狐貂痛吟。看来,黑狐貂翻滚在地。倭瓜真人惊疑:“这又怎么了?”更令他费解的是,黑狐貂猛地跳身起来,反冲自己呲起了牙,一口咬着了左臂,险些扯翻。倭瓜真人疼痛难忍,一剑斩了黑狐貂。但是黑狐貂牙齿咬得过死,深嵌入肉中,甩脱不掉。而强摘又过于疼痛,只好先于臂上悬着。况且工夫也不予他方便。因为黑狐貂断了的脖腔之中吐出红光,美猴王的脑袋迸将出来,将额磕中倭瓜真人的前胸,力气头相当的足。倭瓜真人被撞得倒退两步,跌坐在地。美猴王之首倏地飞还项上,复合完好。喝一声:“打。”劈棒打向倭瓜真人。不料,这一棒却打到了地上,倭瓜真人没了。美猴王感到裆下有风钻过,回头瞧,一团乌光向洞外去。美猴王叫道:“不要逃。”化清风追去。
一个前边逃,一个后头追,离了花果山不知多少里数,直到了五龙岛。这里是倭瓜真人的家巢。见美猴王追至,慌忙招呼弟子徒孙齐上阵,围攻美猴王。自己则可歇息一小会儿,除掉那尚还咬在臂上的貂头。这里有道士上百名,不可谓不众。大多有过多年的修炼,攒聚一起功力也不可谓不深。有众,有深,势便不可谓不强。虽然如此,但敌对的却是美猴王,身经百战,多多磨砺,然每每靠智凭勇从死劫关节闯将过来的孙悟空,便如同遇到了杀星。美猴王挥舞开铁棒,大发凶狠,大开杀戒,活生生的人瞬间便变作肉饼。他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见无情。被妖道所宰割而食的小猴孙的惨状深入脑海,对倭瓜真人的恨转嫁到所遇到的每一个胆敢碍自己报仇的人身上。道士们跌翻纷纷。倭瓜真人慌忙由房中取来一顶兽头,将之面冲向美猴王,并口中念念有词。兽面的眼目、口、鼻齐射而出恶光。一旦为之所触,血肉之躯旋即变作岩石。但是美猴王与道士们在斗,闪展腾挪,恶光屡屡照他不准。相反,一些道士为恶光误中,变作了硬邦邦、冷冰冰的石头。自削了力量,但倭瓜真人已顾及不了这些。只要能够制住美猴王,一切皆可舍得。然而事与愿违,虽恶光几次射中美猴王,但可惜起不到任何的作用。美猴王安然无恙,并没有被变成石头。倭瓜真人怎知美猴王底细,压根儿不晓得对方乃石之精,非具血肉。美猴王瞅定了倭瓜真人,飞跃而至。倭瓜真人慌得乱了方寸,将兽首向美猴王劈掼。美猴王挥棒横抽,将兽首击飞,碎之几瓣。倭瓜真人不敢接战,依旧选择了奔逃,舍弃五龙岛。美猴王穷追不舍。倭瓜真人被赶得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累个几欲吐血,万分狼狈。由黄昏至次日平明,整是一宿。
也不知逾山水几多盖上万里地,前方再现大山一架。倭瓜真人眼睛真好使,发现有一石窟,于是一头扎将进去。这真叫慌不择路。黑暗暗,幽深深,长长的巷隧。不知入有多远,眼前霍然开朗,大见光明。原来里头别有洞天,世外桃源。有林、有水、有花草、有蜂蝶,还见房舍亭榭。倭瓜真人并不清楚是到了哪里,一心只想寻个可以藏住身的地方,躲过美猴王的追杀。迎面忽撞见了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见得倭瓜真人,大呼:“有贼。”妖道大惊,手起剑落,将小丫头斫翻在地。瞅这边有一片竹林,将一竹剖裂一缝,缩身钻了进去。他刚躲了,美猴王便寻到了这里。左顾右盼,发现地上有一具女尸,头颅被劈分两半。美猴王心说:“此必又是妖道造的孽。我当早些索到他,免之再滥伤无辜。”忽闻有人呼喝:“那贼不要去。”“唿喇”围上一班人,皆系女流,执剑拿刀。美猴王赶忙辩解:“搞错了,搞错了,老孙不是贼。”一女子道:“鬼鬼祟祟,擅闯禁地,而且还杀害了我们的姐妹,手段残忍。不是贼难道还是好人?”美猴王道:“人不是老孙杀的。”女人们道:“不是你?除了你再无一个生人,不你杀的难道是鬼杀的?抵赖不过去的,赶快束手就擒,押你去见主人。”美猴王有口难辩自己清白,而女人们又咬定自己为贼,并七嘴八舌谴责攻讦,不仅上了火气,大叫:“可恼,可恼,老孙晦气,遇上了一班不通情理的泼妇悍女。”女人们闻此,大怒,一齐上前来执美猴王。美猴王心说:“与你们无法辩理,老孙不动手也是不成。吃受女人们欺负,传扬出去有损我的颜面。早早摆脱纠缠,去索拿妖道要紧。”抡开棒子。但他也还理智,与这些女人无冤无仇,只是闹场误会,不能滥开杀戒。况且打杀女人再多也不算有本事,最后还赚个被万人非议诘难,落一个“残忍凶酷”的坏名声。女人们怎架美猴王的铁棒,兵刃被震飞纷纷。有丫头急忙去向主子禀报。
这里乃金麟山仙府洞,主人亦一女子,号“地灵仙”。得报,冲冲大怒,来在出事现场,点指美猴王诘责。美猴王争辩不过,将棒来打。地灵仙闪身避过,正欲掣兵刃还击,有一少女道:“师父,一个泼猴不劳您尊驾动手行擒,交弟子降他。”视之,乃罗刹女。是少女貌相冷艳,亭亭玉立,不输仙子。其乃罗刹国的一位公主,被地灵仙收作弟子,并十分器重,自有一身好本领。罗刹女将剑来斗美猴王。剑风飒飒,招式凌厉。只可惜所逢的对手太过强硬,在人家面前仅属“三板斧”的能耐,尚且蒙受承让。而美猴王稍作攻击,罗刹女便有些吃不消了。勉强支持了十数合,闹一个心脏狂跳,胆虚神慌气短促。忙喝声:“疾。”放出九股红绳套索,将美猴王缚住。美猴王冷笑,一抖身子,将索崩得寸寸断。罗刹女大惊,急施出千颗飞石,犹如蝗群,扑向美猴王。美猴王用棒一指,飞石不至,却于中途滚翻聚簇,攒合成一方大石。美猴王喝个“走”,大石掼击向罗刹女。罗刹女忙抬臂,手掌心爆出青气,将来石撞击而碎解。美猴王趁这机会跃身而近,喝声“打”,下落铁棒,劈砸罗刹女顶梁。罗刹女无法躲避,张口木讷。但美猴王并未伤命,棒子触及罗刹女之髻便停顿住了。只唬得罗刹女花容惨变,面色灰白,身子瑟瑟而抖。美猴王收回铁棒扛于肩,道罗刹女:“你非孙爷爷的对手。念系女流,饶你一命。”罗刹女羞愧而退,见师父请罪。地灵仙未加责训。她已看出,美猴王的本领超乎自己想象,非一般人物可以制伏,只有亲自出马倒还有三分胜算。于是,亮一柄“吴钩”来斗美猴王。腾移展跃,招式收放自如,令人眼花缭乱,致鬼神皆憷,足见是仙底子之厚。反观美猴王,丝毫不怯软。铁棒舞来,潇潇洒洒,开合有度,张弛紧缓尽在掌握,以稳中求胜。以往的急躁性子,好似完全改掉了。
双方斗了上百合,地灵仙逐渐支持不住,暗道:“不妙。”自不想出丑,抽身跳出圈子,由嘴里吐出一物,只有寸长,芭蕉扇子形状。地灵仙使之竖立自转。小小东西却有大效用,可不得了,美猴王只觉身子难控,不自主而飞速旋转,如陀螺,似捻转儿,不多会儿便晕了,而吃地灵仙捉住。有弟子甲道:“师父,这泼猴杀害了芸儿,应让他不得好死,最好千刀万剐。”地灵仙道:“芸儿乃为刃器所杀,而泼猴使用的则是铁棒,钝器也,所以据此可推断凶手另有其他人。但这泼猴擅闯仙府洞禁地,扰闹我众不得清静,也自不能轻便放掉。”弟子甲道:“那么,应当先揪出凶手,以免多发祸事的好。”地灵仙道:“这个自然。取镇元鉴来。”有弟子乙抱来一面宝鉴。地灵仙升它于头上周转。忽然,宝鉴停住,并发出近似龙吟的声音。地灵仙侧首瞥了一眼鉴面,道:“已知那贼藏身何处,而且还是一妖精。”向竹林一指,一竹爆裂。倭瓜真人滚跌出来。妖道刚要逃遁,地灵仙喝一声“疾”,鉴面放纵红光并照射住了他。倭瓜真人被定在了那里,动不得地方,而且还现出了原形。什么东西?是一只肥硕的刺猬。地灵仙飞去吴钩,将之斩诛。而裂竹复合完好。
地灵仙回到大厅,亲审美猴王。得知眼前的猴儿便是花果山美猴王之时,叫道:“怎么,你便是孙悟空?”美猴王道:“难道还会是别个?你听说过老孙?”地灵仙道:“倒是听说过一些相关你的事情。”美猴王道:“老孙神通广大,做下的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有百千宗,自然名头远播。”地灵仙啐了一口,道:“这泼猴,好不识羞。你既然神通广大,那又为何沦为了本仙的囚徒?”美猴王吃瘪,吭哧了两声方辩白道:“一时轻心大意,中了你的道儿。假如再一番战,怕你便不会幸运了。以为这便拿住了老孙?你的这金环链子也是索不住俺的。”抖身子,金环链子脱落。一班女子大惊,再番齐掣兵刃。地灵仙一摆手,女人们俱又收刃还鞘。美猴王见地灵仙态度缓和,便厚起了脸皮。见那边有把空椅子,扯将过来,跳身上去,蹲的姿势。然后又讨茶吃。女人们无不怒目而相向。地灵仙道美猴王:“你好无赖。”但还是命小丫头奉上了两杯茶。美猴王饮之下肚,道:“香茗,香茗。谢了,谢了。”地灵仙问道:“你这泼猴,不在花果山安守本分,却为何窜到了本仙这里?”美猴王道:“一个叫倭瓜真人的妖道向老孙索仇,结果本事不济,非是俺之对手,便行逃命。老孙不肯饶他,穷追猛赶,无意之间撞到了你这里。”地灵仙道:“原来如此。那妖道已被本仙诛毙,原是一只刺猬成精。”美猴王道:“是吗?那便省了老孙的力气,这里再行相些。”地灵仙问他:“你有那么大的本领,盖不会是生来具有,你的老师为哪一位?”美猴王道:“问我老师呀,他乃是……不说的好,不说的好。”地灵仙问:“为何?”美猴王道:“担心老孙日后惹下大祸事,株殃到他,所以老师不许我任何时候又任何地方、任何人前道出他的名号。如果违背,他便要将老孙剥皮挫骨,神魂贬到九幽,教我万劫不得翻身。”地灵仙道:“既然如此,那本仙便不强问了。念及你误入我仙府洞而非故意,又是初犯,本仙不予计较。以后再不要到此,否则两错并究。”向左右道一声:“送客。”美猴王倒也知趣,说声:“这便告辞,不劳送了。”离座而去。罗刹女深为不解,问地灵仙:“师父,怎么就这么将他饶过?”地灵仙道:“这泼猴神通广大,极难克制,还是少惹犯的好。一旦激他纵了野性,我仙府洞怕要毁于其手。”
美猴王离开了仙府洞,回转花果山。由于没有什么紧要事情,所以并不急于赶进,而是悠悠驶云。不想半途遇冲天杀气受阻。低首往下头瞧,“呀,”正见两军对阵。战鼓擂响隆隆,呐喊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