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叔缓缓压低狙击枪的枪托,以抬起架在树结上的枪头,好观察到旅馆中正由下往上跑的目标。
那是阿昆的妻子曼君、妻妹雪谣以及自己的孙子小霖。
“很好。”他瞄着瞄准镜不住地点头,“他们会意了,已经跑回楼上原来的房间等着。”
“呼——,”阿昆这才松了口气,“果然是只好姑娘。”
“还有,”谁料梁叔的话还没说完,“你的美妙歌声终于让那帮家伙忍不住了。”
“他们来了?”阿昆急忙躲到饭店的厨房里。
“两个,分别从二楼和四楼往你方向来了。”梁叔的声音忽然悠哉起来,似乎要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那还等什么?射他呀!”
“开枪!”梁叔突然命令道。
“什么?”
“我叫你开枪!”
“朝哪开啊?”
“随便!”
阿昆无可奈何,朝着厨房的墙壁上“啪啪啪啪”连开数枪。
“好,停!”梁叔又道,“你现在大声说,‘操你妈的死耗子’。”阿昆简直哭笑不得,只好按照指示,朗声说道:“操你妈的死耗子!”
“很好。”阿昆只听见耳机里传来上膛声,“他们听见你的枪声之后就不敢贸然过来了。现在停在一楼和二楼之间,估计是在请求支援。”
阿昆听了,哭丧着脸说:“两只我已经吃不消了,他们还请求支援?”
可惜梁叔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们不请求支援,我又怎么知道另外几个家伙在哪里?”他沉声说道,“你躲在那儿别轻举妄动,我看见他们了。楼顶有一个往下跑了,三楼也有一个。你等着。”阿昆也不多话,连忙矮身到灶头旁边,举枪瞄准着厨房门口,心里盘算着待会儿不管是谁出现在这一片惨绿的瞄准镜中,他都直接扣动扳机,送他们上西天。
“好了,他们集合完毕了。一共四人,全都戴着木马仪和防毒面罩。很好,这说明他们的脑子里不止一个杂种。”阿昆听着梁叔的描述,一颗心“扑腾扑腾”的乱跳,仿佛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他们到达一楼……经过收银台……距离厨房门口约二十米……”阿昆听见一串密集的脚步朝自己走来,紧张得连额上的汗也顾不得擦。
“十米……五米……他们在厨房门前停下来了。看样子他们想活捉你,记住千万别直接用眼睛看。”在阿昆听来,梁叔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预报自己的不幸。他真是恨不得把耳机摘下来,再也不听这老头啰里吧嗦。
“诶?他们在掏什么?催泪瓦斯?恭喜你。”梁叔一言甫毕,空旷的广场便传来“嘭”的一声巨响,一颗足有十五毫米口径的弹头自狙击枪破空而出!阿昆只听见“呱啦”一声闷响,厨房门口便倒下一具半边脑袋不翼而飞的尸体,连同一枚尚未炸开催泪瓦斯。
阿昆第一反应,就是朝那枚催泪瓦斯开枪。只听见“呯呯”两枪,催泪瓦斯篷然炸开,厨房门口三人迅即乱作一团,忙找掩护。
“我叫你躲!”
“嘭!”一人胸膛处被打穿一个血洞,血溅当场。
“嘭!”一人颈部中枪,脑袋飞出三米之远。
“还有一个在哪?”击毙三人后,厨房内外已被一层密不透风的烟雾所笼罩。梁叔半捂着瞄准镜东寻西找,始终不见余下那人的踪影,却忽闻一阵歇斯底里的呼叫——
“是那姓梁的!”
梁叔清楚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姓氏。能出名到连傀儡都知道的,整个上海除了自己恐怕找不到第二个,因为他的反器材狙击步枪的金属枪托上,已密密麻麻刻满了“正”字,少说有四五十个。
那也说明——
死在他手上的敌人,足有两百多名,而且其中大多连自己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梁叔透过瞄准镜,挨着饭店的窗户一扇一扇地搜。忽见浓烟之外,一个酒瓶从靠窗的桌子上滚落,但预期的摔破声却没有响起。他判断,那儿一定有什么东西垫住了酒瓶,而且他深信,那个垫住酒瓶的东西,就是他要找的东西。
“嘭!”这是他今晚的第四枪,目标是一楼饭店某扇窗户下的墙壁。
阿昆再也受不了催泪瓦斯的刺激,抱着视死如归的觉悟从厨房里冲了出来,从某具尸体的脸上摘下防毒面罩戴上,回过神来一看,烟雾中竟是四具横卧在地的尸体,其中一具更是贴墙而死,墙壁上赫然有个透着月光的弹孔。
就在阿昆若有所思之际,四下间陡然枪声暴起,黑夜中清晰可见一连串密集的、拖拽着火光的子弹从旅馆高处朝梁叔藏身的孤杉射去,打得那株柳杉皮开肉绽,洒落漫天针叶。“这止六个人吗?”耳机响起了梁叔的声音,“这枪声少说也有七八人!加上死掉的四个,足有十一二人!”
“那……那我该怎么办?”每逢突发情况,阿昆总是先自乱阵脚。
“是你发挥的时候了!”梁叔开玩笑似地说,“他们的注意力都被我引开了,你只要小心一点,就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过你的动作可要快点,我身旁这颗树,可熬不了多长时间。”
就在阿昆踌躇之际,身旁墙壁忽然“啪”的一下穿了个洞。他吓了一大跳,连忙匍匐着身子躲到收银柜旁,旋即一连串子弹打得收银柜木屑四起。幸好那收银柜是实木材质,要不然自己早被打成马蜂窝。他马上明白,对方定是分了两批人,一批火力压制梁叔的狙击点,一批就来找自己麻烦。
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所占的又是什么位置。无奈之下,只好把枪口伸出柜子,朝对方大概位置一顿乱射。他并不指望能射中谁,只希望能把对方逼回去。
片刻之后,他感觉到收银柜不再颤动,便知对方停火了。他换了弹夹,正要起来,却又害怕对方是在引蛇出洞,于是又递枪乱扫一通,直把第二排弹夹打尽。这时才听见,“家昆,是我!别开枪!”
他猛然从收银柜探出头来,赫然看见自己的妻子背着个大包、妻妹抱着梁叔的孙儿——一个约莫五岁大的男孩——边为手枪上膛边从楼梯奔了下来。而刚才猛攻自己的数名敌人,皆已脑袋中枪,横尸梯间。
“曼君、雪谣!”阿昆喜出望外,连忙摘下防毒面具迎了上去,“你们没事吧?”
妻子曼君二话不说,抱过他的脑袋深深一吻。“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眼眶衔着泪说,“你个死人,连唱歌都要把我比作疯婆娘。”说着,夫妻二人莞尔一笑。妻妹在旁看得老大不耐烦:“就顾着亲热,梁叔呢?你们夫妻倒是团聚了,人家爷孙还没见着呢!”
夫妻俩被她这么一说,不禁惭愧。阿昆连忙冲对讲机说:“梁叔,所有人都没事。你再坚持一阵子,我这就替你解围。”
“照顾好我孙儿,”梁叔回应道,“不然我唯你是问。”
阿昆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妻妹怀里抱过那小男孩,交由妻子照看。“曼君,看好小霖。如果我这趟有去无回……”他缓缓垂下目光,满怀柔情地看着曼君微鼓的小腹,“请告诉孩子,他爸爸很英勇。”曼君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你不会有事的!你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养育孩子的。”
阿昆轻轻挣脱曼君的怀抱,微笑着为她擦去泪水,忽然转身跟妻妹说:“雪谣,跟姐夫一起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吧。”
雪谣没有立即回应,只耐人寻味地垂下了头,眉目间隐隐升起阿昆不曾察觉的心如刀割般的神情。“家昆,我妹还是个孩子,不能让她去冒险啊!要不让我去吧,大不了咱俩夫妻一块走就是了。”说着,曼君就把男孩抱到妹妹身旁。
阿昆正要大声喝止她,谁料雪谣转身便跑,直奔通往二楼的楼梯。曼君哭着大叫:“小谣,你不能去!”雪谣放慢脚步,站在楼梯之间,她脚下还是刚才袭击阿昆的“日军”的尸体。“别开玩笑了,”她转过头来,冷冷看着姐姐夫妻二人,“你可是怀了鲍家的种,我这当妹妹的怎好要你冒险?”
“对。”阿昆连忙搭口,“雪谣就是只明事理的人。”
“可是……”尽管当姐姐的说什么也不愿看着妹妹冒险,但一想到了腹中孩子,纵有万千苦衷,也只能咽到肚子里。“老公,我不能看着我妹冒险,你一个人去能有几分胜算?”
阿昆犹豫了。别说一个人去能有几分胜算,哪怕他们三人一起去,也无几分把握。当他意识到这点,他才蓦然察觉,自己叫上雪谣一同前往,无异于叫她与自己一起送死。
“我去引开他们吧,你们趁机会赶快跑。”他学着梁叔平时教他如何听声辨人的方法去聍听楼上的枪声,得出结论是,楼上至少还有八名敌人,所以他才向妻子说出这番话,“我想过了,我们一只人去是死,三只人去恐怕也是死,而且我们还得救梁叔。与其左右是死,就让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