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下午六点钟,缓缓逼近的暮色正在驱赶光明,用枪指着后者的脑袋观察它脸上的一举一动。
距离云风的家不远,莲池公园里积满了来此散步、寻找丘比特的人们。
这些忙碌一整天的老伙计,拿着不高的报酬,抓紧时间散散心,然后明天努力上班,争取在下辈子住进新房。
“雪的眼睛,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哥哥!”
令人在意的话稍微招来了旁人错愕的目光,随即移开。
那是一对兄妹。
妹妹亲密的挽着哥哥的手,在公园的碎石小径上蹦蹦跳跳、绝不安分地走着。
今天的目标是离家不远的一家百货商城,为的是买一些适合雪穿的衣服。
云风稍微在意地看着雪的赤色双瞳,以及瞳孔中闪烁的活泼。
“雪,真的不记得昨天说过的话吗?”
“嗯?哥哥啦,雪的眼睛是红色的呀,不是说了很多遍吗?”
“……”
迷茫到不知所措的少年,感到满天的繁星都朝自己苦笑,以看着空中花园一样的眼神注视着妹妹,仿佛要从她美丽的双眸中看出什么来,结果当然是失败。
“哥哥,很奇怪吗?”
毫无觉悟的少女歪着脑袋,长长的睫毛抖动着,赤红色的无暇宝石中倒映出内心的疑惑。
这件事情的意义远比表面上来的重要。
“那你记不记得,这两天发生的事?”
云风用余光看着她,边走边问。
“记得清,清,楚,楚哦!哥哥有什么忘了吗?交给雪吧,全都想的起来。”
真是活力四射的发言啊,让那名少年也有些吃不消。
今天的雪,有别于昨天与前天的淡漠,又成了盛开的鲜花。
但这份灼灼燃烧的真心实意,甚至比他们的初次相遇还要令人在意,也许放松心态就能不再介怀,但云风却不接受这份成就。
“?”
纯真如白纸的可爱少女,歪着脑袋对哥哥的目光表示不解。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是这股不解的源头,也对这两天自身发生的变化毫无察觉,令云风无比苦恼。
“……是哥哥记错了。”
最后只能留下这样的,比起安慰妹妹更像安慰自己的话。
什么时候找月竹小姐看看吧。云风深深地叹了口气。
…………
虽然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毕竟妥善解决了,云风还是蛮欣慰的。
“被人莫名其妙地那样说,还真是不能接受啊。”
一边叹气,一边看向身旁同行的,已经淹没在棉花糖的世界中的少女。
只要她能开心的话,一切都值得了吧。云风闭上眼睛,调转心情。
天色黯淡得过分,除了人行道旁尽职尽责的路灯,以及天上不见多少的月光,偌大的世界仿佛再无一点光亮。
“不过,总算要回家啦……”
深深吸了口气,少年伸了个全身绷直的懒腰。
云风的家位于步行区,即机动车辆禁止行驶的区域。
听着数十米外的马路上传来的引擎轰鸣,这里的安静便显得更加可贵。
他看向手上提着的纸袋。
买的衣服有三套,由雪自己挑选。
他的本意是想买更多,只要那道娇小的身影喜欢,可惜都被她拒绝了。
“嗷呜嗷呜,看起来好多,但是也没多少呀。”
抱怨的声音传来,雪不满地用舌头舔完最后一点糖丝。
“就放了几勺白砂糖,当然不可能太多啦。”
“唔嗯嗯,雪还以为,以后能趴在棉花糖山上呢。”
危险的话题还是不要继续下去为妙。
云风一边苦笑着,一边将话题移到别的方向。
纯洁如雪的可爱少女露出委屈的模样,令人不由自主地揪起心中的柔软。
少女白净的脸上镶嵌着赤红的宝石,冲击十足的色感却散发柔和的光芒。所有的冲突都在她身上冰消雪融,所有的对立都分崩离析。
…………
走过几条小巷,算是抄了近路,一下就能看到熟悉的街道。
云风瞥了一眼手机。幸好时间还不晚,到家应该也就那么会功夫吧。
他看着眨着大眼睛的雪,那位开心地哼着小调的少女,一边牵着他的手,一片天真浪漫。
“哥哥,那边好像很热闹。”
跃跃欲试的眼神,雪时刻提醒云风世界上的有趣。
云风也看见前方的高档小区,门口有一个公用电话亭诡异地倒在地上,周围聚集了许多身影。
“警察先生也到了呢。”
红蓝色的警灯在车顶闪烁,几位警察在手持讲机与记录仪,认真参考居民的意见,收集有用的信息。
“是真的。就在刚才,我看到好多人出现,在打群架。”
“能说的再详细一点吗?”
“当然,就在十分钟前,我在阳台上隐约看到好多人聚集在这里,几乎有三四十人呢,倒是没有武器,用拳头打群架。”
“冒昧问一句,您家在第几层?”
“就在那里,第十六层。”
人们顺着那个人的手臂仰望片刻,诡异的高度令警官也诧异了片刻。
“……所以,这个电话亭就是在那个时候被破坏的?”
“应该是这么回事。”
但是,笔录才做到一半,另一边却传来不同意见。
“绝没有的事,警察先生。我们当时就在那块空地上散步,根本没看到什么打群架。”
“嗯?能详细说说吗?”
“是的,我们几个当时都在那里散步,忽然这电话亭就倒了……”
看起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云风看了几眼,收回目光。
幸好当时和雪不在这附近。
也许是打群架,也许是什么神奇的灾祸,总之能把电话亭折磨到那种近乎废铁的程度,一定有过所谓的波澜壮阔吧。
云风和雪都没有停下脚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离开小区门口,争吵声在距离的疏远下变得稀稀疏疏,连带着头顶的星空也变得不闪不亮。
“打架能把电话亭打到那个地步,真的假的啊……”
而且,似乎还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这可就无比荒唐了。
不过,不管怎样趁早回家是没错的吧。云风闭上眼睛。
还是家里安全。
“唔,抱歉。”
道歉的原因是低头沉思的云风不小心撞上一位路过的青年。
精壮的青年,高出云风一个脑袋,从头到脚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将容貌和心灵都遮蔽在斗篷之下避而不见。
略微张开的双臂将身上的『幕帘』撑开一角,勉为其难地露出打底的黑色紧身背心,腿上则是一件小麦色马裤,因为穿着的时间不短而稍有折旧的痕迹。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青年的沉默令云风把一旁的雪拉到身后,戒备地看着对方的打扮。
斗篷遮住青年大半张面庞,只露出一个嘴角,看样子并未生气。
“既然您没有生气,也无让我效劳的打算……我们就离开咯?”
云风牵起雪的小手打算绕过他,但无言的阻拦者却伸出布满肌肉的手臂,将这对兄妹拦下。
“呀哈哈!虽然憋了很久,不过终于憋不住啦。”
“……?”
无论哪种结局都出乎意料得可怕。
云风以“走在路上忽然被牵扯进一桩案件中,然后发现真相不过是一场学生们自导自演的恶作剧”的眼神看着面前的拦路虎。
但是这头拦路虎的内心世界显然比他想的要丰富。
“怎么啦,是被我吓到了吗?虽然有些出人意料的惊喜,但在这种浪漫的格调中,盘算着如何保持风平浪静才是正道呀,像那种随意掀起的小浪花,还是交给我处理好啦!”
“呃……?”
可疑的发言、不能理解的声明,令不明所以的少年无言以对。
他是在生我撞他的气吗。云风看着青年。
这样胡言乱语,不会是被我撞糊涂了吧……
一边保护身后的雪,云风在青年随遇而安的眼神中,相形见绌地抵抗着。
“事先声明,我倒是对赶尽杀绝没那么热衷啦,但既然都接受了委托,那努力一下也无可厚非吧?”
“赶尽…杀绝……”
毛骨悚然的字眼,单刀直入的利索。
不过这种开门见山的问候也确实不被一般人接受,直接挑明来意的青年,在云风不能理解的目光中进一步解释着。
“用不着这么紧张啦,虽然我对杀人没那么乐忠,但就算为了美酒,也应该义无反顾一把吧?
能理解吗?面对欲望,一般人还做不到云淡风轻吧,我就是那种人啦,因为美酒……哎呀,总之就是因为酒。”
云风意识到青年并非平凡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招惹对方,但后者没有直接出手也是事实。
而就在他打量青年的时候,青年也打量着他,接着竖起一根手指。
“所以……”
一阵贯穿街道的长风吹袭猛打而来,微微掀起他的黑色斗篷,露出了深蓝色的瞳孔。
“!”
云风感到一瞬间的疯狂悸动。
“雪,我们走!”
他不顾一切的拉起雪的手,向后狂奔。
急促的脚步声奏响在安静的街道上,周围黑暗得没有一丝灯光,黯淡得不对劲。
“雪……雪?”
跑进一条小巷后,气喘吁吁的云风才注意到手头牵着的并非雪的手,而是衣服的包装袋。
“我搞错了?该死!”
无论是多么不小心,大约也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吧!
翻天覆地的懊悔涌上心头,暗骂自己不小心的同时,云风心急如焚地跑回街道上。
他大声呼唤少女的名字,却只看到青年慢悠悠朝他走来的身影。
始终披着黑色斗篷的青年,纤细的身躯与身为杀手的事实格格不入,与这片夜色完美自洽,不急不缓地朝云风逼近。
“雪呢,她呢?”
“啊?什么雪,这么热的天气为什么会有雪嘛?喂喂喂!振作一点好不好,我可不想挑一个神志不清的人作为对手啊。”
看着青年的胡言乱语,云风不停摇头。
“雪,那个小女孩,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
“我什么都没有做啊,不过小女孩什么的我还真是苦恼啊,就算是胡言乱语也要适可而止一点啦!”
青年略显苦恼地用手扶着额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斗篷下取出一个褪了色的淡青色水壶,摇摇晃晃地旋开瓶盖。
“那么,作为我的对手,我请你喝我最喜欢的酒吧!你知道,我接受这个拜托,就是因为那家伙口中的天下最后一坛美酒啊。
嗯……虽然蛮失礼的,但我想,如果你能品尝最后一口,那我对这次出手也会好过一点。”
“你……”
青年的话令云风不知说什么好,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雪的下落,塞不下任何东西。
而他脸上的痛苦也让青年意识到自己的苦心终将白费,于是在被更多愧疚填满内心之前,不知所措地用手挠着脑袋,发出呜呜啊啊的嘟囔声。
“哎呀,早知道就不来啦……美酒和杀人比起来,果然还是生命比较重要吧?但当时怎么就接下了呢,也许是被唬住啦,可既然接下了就不太可能回头啦。”
最终,被犹豫左右包夹的青年下定决心,看向云风。
“喂,那个……我能杀你了吗?”
这种问题从根本意义上就没有回答的必要,云风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也在表明自己的态度。
“你,真的会杀我,我是说杀人……是杀人啊?”
“是的啊,杀人,也许对你不太可能接受吧,但并不自豪…嗯,也轮不上惭愧啦,我杀的人还不少的呢。哦对了!我叫阿尔斯特,忒勒玛科斯·阿尔斯特,很高兴认识你!”
自称阿尔斯特,活泼开朗的青年,脱下斗篷的兜帽而露出一头金色短发,深蓝色的瞳孔好像碧蓝的纯净海面,目光就是海面上反射的阳光。
阿尔斯特露出明快的笑容,那是足以叫任何人明白如何纠结的苦笑,也在这个时候,云风看见他隐藏在斗篷下的,背在身后的利剑,眼下只露出一个不起眼的剑柄。
“我发誓!我会带着那坛酒的一半送给你尝尝的。”
说完,阿尔斯特果断挥出一拳。
猛烈的狂风因这一拳而成全自己,吹遍每一个角落,吹得对面的少年痛苦地用手挡在身前,睁不开眼。
“唔!”
忽然前胸麻痹,失去知觉,少年的身影也同风融为一体,没有反抗余地地朝后飞去。
好快…他真的是人类吗?云风倒在墙角,捂着散发剧痛的胸口,每次呼吸都伴随剧痛。
“你……把她怎么样了?”
“?……又在说一些奇怪的话了啊。”
阿尔斯特再次逼近。
“那你们,到底为什么杀我?”
云风虚弱地看着那道身影的逼近。
“谁知道啊,那家伙要杀你的话,我也没办法啊。”
金发刽子手极具娱乐主义地一摊手,继续说道。
“不过我还得跟你说一句啊,就在那边拐角的小咖啡馆哦,里面的蛋糕真的太甜啦,而且那种蓝山咖啡根本不是日本产的呀!还有还有,所谓的阿拉比卡产咖啡豆也不正宗……”
阿尔斯特同云风共同一愣,随即无奈地拍着脑袋。
“算了……算了算了算了算了,又是美酒又是咖啡,在这样成熟的味道里掺杂巧克力蛋糕实在有失浪漫。哎呀,我早就说过月色下一定要和女人交谈,但偏偏现在只有男人。”
然后,阿尔斯特极有远见地眼前一亮,露出一个自以为骗过大人的婴儿一样的笑容。
“所以,我就把你就当成是来自月亮的礼物好啦。圣诞老人应该不会在意吧,啊……圣诞节还有三四个月?差不多啦!圣诞老人不会生气的,那么就愉快的决定啦!”
我真的要杀你啦——笑容开朗的青年剑客,身披黑色斗篷,用周六下午坐在太阳底下,同数位名夫人共进下午茶的语气说道。
一阵微风被世界掀起,轻抚云风的脸颊,然后在下个瞬间——像怀抱炸裂的爆米花,被高出喜马拉雅山三四倍的海啸迅速吞没。
“——”
海啸只是云风眼中的海啸,然后化作阿尔斯特持在手中的深红之剑,遥遥指向他的喉咙。
“再见了。”
刽子手的利剑随着话音一同刺下。
但是,蓝宝石项链再次救了这位好运气的少年一命!
它爆发出堪比十个太阳之和的光芒,让靠近来的死神下意识闭上眼睛,防备着迅速后退。
“呜哇哇!要瞎啦,这下打不了音游啦,得不偿失,失策,真是失策呀!”
不顾如孩子一样惨叫着的阿尔斯特,云风意识到自己不受强光干扰,抓紧时间跑进一旁的巷子中。
他跑得很快,穿过两条巷子,跃上四级台阶,经过两次转角……
跑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到了哪里,但周围的景色仿佛与刚才没什么区别。
怎么会这样?是……难道是魔法?
发现了总是与恶意相伴的希望就在自己拍马不及的地方,云风加速它也加速,无论怎么也不能进一步,不能远一步。
“可是……但是,雪呢,雪怎么办?”
无论如何,最放不下的还是那名少女。
云风发现自己的千辛万苦不过是在原地打转,心中不禁迸出那道纯真的身影。只要有她在,整个世界都会明亮起来吧。
一分钟后,他再次看到熟悉的店面,左边的早早打烊的面馆,对面的无人问津的理发店,以及斜对角的地下放映厅……
“确实是在原地转圈。”
话虽如此,云风并未停下脚步。
既然已经听到死神敲响丧钟,那么停止移动只能意味着对死神举起镰刀的默许。
他不远将生命拱手让人,即便是死神。
…………
云风再次穿过熟悉的巷子。
这一回,无穷无尽的萤火虫在前方开会,汇聚成雪的模样。
少女的身影相当虚幻,但触摸的手感却无比真实,绝没有人会觉得这不是真正的女孩。
“雪,你究竟为什么?不过,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少女一句话也没说,露出一个笑容后,让云风跟着她离开。
在她的指引下,云风终于奔向巷子正确的出口,也看到了出口外的光明。
“雪,怎么了吗?”
出口之前,云风看见雪停下脚步,朝他露出一个最安静的微笑——
“是雨哦。”
然后,萤火虫如爆炸一样消散地一干二净,朝四面八方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