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学校首次在高年级开设英语课。小城里唯一的英语老师是从南京调来的,名叫张燕翎。因为她名中的“燕”字,更因为她周身散发出来的一种轻盈恍惚的气质,其他老师都叫她燕子。
燕子老师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修长,面庞白皙,清如山泉的嗓音和优美娴雅的风度让我们这些小城的女孩子们既感到陌生又觉得极富魅力。每一节英语课都在我们的热切盼望中开始,在混和着专注与激动的紧张气氛中很快结束,使我们觉得意犹未尽,又情不自禁地盼望着下一次英语课。在校内居住的我知道燕子老师的生活和工作都很艰苦:她独自住在一间平房里,用一只小煤油炉烧饭,到一百米外的井边去提水。她兼任小城三所小学的英语老师,每天在三个学校间奔走。我记得一个深秋大风的日子,燕子老师从另一所学校匆匆返回,为防风防尘戴了一只大大的白口罩,细柔的头发蓬乱了,大眼睛显得特别清澈流转,隐隐似有泪光。
放学后的校园用她的宁静安详围拥着我和燕子老师。这一时刻总让我感到幸福。我知道这一大片空间都是与她有关的,我可以在每一缕微风中捕捉到她的气息。我与生俱来的情感被一个来自省城的年轻女性不经意地唤醒,从此我变得沉默,感觉自己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在学校里的井台或煤渣路上我有很多次碰上燕子老师的机会,可是每一次我总是低头匆匆而过,连一声“老师”都叫不出来,紧张的情绪需要十几分钟后才能和缓。那时我是个课业很好的女孩子,虽然总是穿姐姐和妈妈的旧衣服,却也能大大方方地上台唱歌跳舞,唯独在燕子老师面前手足无措。也许是因为太深的崇拜之情让我产生了自惭形秽的谦卑之感。她的风神飘逸的美丽,她的繁花似锦的年华,她的来自异地都市的陌生气质,所有这些都让我在望尘莫及中感到绝望。燕子老师在小城的短暂出现昭示了我性格中潜藏的信息,预演着我日后心理状态与精神活动的特点:我总是被高于我、美于我的一切所吸引,总是觉察到自己的有限而渴望着超越。三个学期结束后,燕子老师要回南京去了。我已被一种紧张的爱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对她的离去感觉麻木。在向她依依惜别的一群女生中,我是最呆板木讷的一个。她对我们说:“不管怎样,要把英语学好。”她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平淡含蓄,丝毫不泄露她的情绪和心思。她在小城时的苦闷和忧寂都是我成年后的推测,难以判别是真实情形还是我强作解人的夸张。我以自己的想象和逻辑设想她的心情,让她以纯美而略带忧苦的形象留在我心里应该不算对她的冒犯,因为我们都是这样借助于想象并依托于自身的经历从生活的河流中打捞和收集内心的珍宝的。
喜悦与你同行,让好运永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