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却多情,随人处处行。
明洋倚在阁楼上,望着月色出神。他看见了月亮中有两片清影,一个熟悉而柔弱,一个新奇而冷艳,二影时而重叠对自己娇笑,时而对峙开来,同时问着自己:你选哪个?
选哪个?选哪个?明洋心中一片混沌,此刻自己仿佛是茫茫时空中的一点尘埃,在岁月的星河中缓缓掠过,本应是无忧无虑的自由,却在不觉间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划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空间,眼前只有两道虚无的门,一道门的里面他看到了晚年的安逸孤独的自己,袅袅炊烟青草离离,另一道门的背后,却是波澜壮阔的大江,自己乘一扁舟随浪前行时而兴奋时而恐惧……
正当这时,曹四爷被长喜扶着,一路踉跄的从车场走进了后院,沿途还一脚踢翻了一盆月季。
明洋赶忙下楼,扶曹四爷进了客厅,吩咐长喜去弄茶,然后走到香炉前面准备点香。
“大晚上的点那玩意儿干啥,熏谁呐!”
曹四爷瘫坐在太师椅上,对着明洋嚷嚷到。明洋听闻曹四爷话音里舌根发硬,想来是在符六爷那喝高了,便未理会父亲,把一根檀香插好便要转身拿洋火。
“小犊子我跟你说话呐!别点啦!过来这边坐着!”
明洋只得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走到曹四爷对面坐了下来,这时长喜端来了两碗“六安瓜片”,曹四爷晃晃悠悠的启开盖碗一闻,又把茶碗扔在了茶桌上,把茶水溢得满桌都是,又对着长喜喝道:
“你啥时候见我喝过这玩意?啊?给我换碗老红茶来!”
长喜赶忙收拾了桌上的狼藉,小跑着端着茶碗出去了。出门间还听见曹四爷嘟囔着:“这小子咋越活越回旋呢……”
明洋虽知道曹四爷醉得不轻,但对其眼下耍疯仍有些厌恶。
“爹,六叔弄了多少个菜呀?能把你喝这样?”
曹四爷听完儿子揶揄,却毫无怒气反而嘿嘿一乐,说道:
“诶呀!菜是没弄几个,酒也是寻常的酒,但你老子我今儿个喝得痛快呀!儿子啊,我跟你六叔合计出了个道道来!”
明洋喝着茶,盖碗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眼睛看着曹四爷,漫不经心的问道:
“啥道道啊?”
曹四爷神秘的一笑,并未登时作答,而是掏出跟烟卷点上,还扔给明洋一根,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三个烟圈,表情异常舒爽的说道:
“你看我怎么收拾他老江家!”
明洋刚把烟点着,听到父亲的话突然心里一紧,慌忙间被烟呛的直咳。
“爹,你还真要对付江家?”
“废话!你奶奶怎么没的你心里没数?还问这话!”
明洋弹了弹烟灰,把身子往曹四爷边上凑了凑,一脸焦虑的说道:
“爹啊,你听我说,我奶虽然死得蹊跷,但也未必是江家的责任,就算是,也……”
曹四爷未等儿子说完,扬手便赏了其一耳光,“啪”!后者被打得一愣,两眼圆睁的看着自己父亲。曹四爷把烟一摔,指着明洋喝道:
“你咋跟我犯浑呢?还知道自己姓啥不!”
明洋腾的站起,一手揉着脸,另一手也把烟一扔,怒气冲冲的对曹四爷说:
“我看你才老糊涂了!”
说罢,恶狠狠的看了曹四爷一眼,转身就走,出门时正好和端茶进来的长喜撞了个满怀,一碗热气腾腾的老红茶一点没浪费,全部洒在了明洋胸前,烫得其龇牙咧嘴,抖落着湿乎乎的前襟又狠狠的踹了长喜一脚,破口大骂道:
“你他妈瞎啦?干点啥能行!”
骂完衣袖一甩,狠跺着脚扬长而去。长喜被踹了个跟头,看着地上粉身碎骨的茶碗,又一脸懵懂的看了看曹四爷,后者愤懑的长出了一口气,猛的砸了一下桌子。
四夫人在楼上听得客厅里情况不对,赶忙披了件外衣匆忙下楼,见长喜一脸委屈的在客厅门口拾掇着碎碗,曹四爷在里边紧握着拳头,呼呼喘着粗气一脸怒容。四夫人赶忙走了过去,问道:
“安和,咋的了这是?”
曹四爷心里恼火的紧,却也不能对四夫人发泄,便又狠命的砸了两下茶桌,嚷嚷道:
“儿大不由爷了!这小犊子是越来越浑了!刚才还在这替江家说话!让我抽了一巴掌还跟我耍上倔啦!”
四夫人听罢,眉头一皱并未置评,只是一直劝慰着曹四爷……
……
次日,江家医馆。
江成泯如往常一样危坐在医馆大堂的诊台上,随意的翻着医书,享受着清早独有的闲暇。对面药铺里几个伙计不紧不慢的归理着刚采买来的药材,有几个来买成药的客人,此刻正候在一张长椅上,等着老乌给煎药,其间也零星来了几个来买生药的,从取药台拿了药便匆匆离去了。医馆里浓郁的煎药味更是飘出门去,古老的味道让过路的人皆觉得舒爽。
江雨城背着药箱从后院走进大堂,和成泯打了个招呼,刚要出门,医馆门外忽的涌进十多个缁衣捕快,皆手持火铳进门便将顾客伙计围住,个个面色警觉。众人既疑惑又惶恐,皆胆战心惊的看着一穿马褂的捕头模样的人。
江成泯赶忙上前,对着捕头模样的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问道:
“孙捕头,驾临蔽馆不知有何贵干?”
后者显然也对成泯十分客气,先双手抱拳回了一礼,然后拿出一纸公文,一字一句说道:
“我等奉吴知县之命,羁押嫌犯江雨城回县衙受审!”
……
烟雨时节,变天是极快的。曹四爷出门时还是一片风和日丽,等车上了西大街南面的通顺桥,便已是阴云密布了。
“四爷,瞧这天儿是要来场大雨啊,咱还去不?”
长喜赶着马车,看天色渐昏有些忧心忡忡。
“去!下雹子也去!”
车里面曹四爷的声音很是坚定。
“喜子,等下了桥快点跑!”
长喜一面应着,一面又抬眼望了望天,大块的黑云已从东南边从容不迫的压了过来。
……
南窑窑厂里,几十个戴着斗笠的工人正顶着风雨忙碌着,不时从脸上滑下的汗流,刚到前襟便被雨水冲散,有的人被漏进斗笠里的雨水迷了眼,便抽空腾出只手胡乱揉揉,继续顶雨烧窑。对他们来说,多出一天的工便是多养活家里的一张嘴,而越是雨天,工钱领的越多。如今世道不好每日都有工坊倒闭,能在符六爷这安稳的卖力气,每天领到足数的工钱已是难得的了,谁还在乎刮风下雨?
窑厂里忙碌得热火朝天,一缕缕青烟竖直的从十多个烟囱里窜出,随即消散在烟雨里。
符六爷撑着一把黑伞,在窑厂和自家后院相连的胡同口站立着抽烟,神色有些焦急。春生在一旁抱着两把伞,往窑厂里探头探脑的张望,过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问符六爷:
“六爷,雨下这么大,四爷他们今儿个够呛能来了吧?”
“再等等吧!等我抽完这袋烟,再不来咱就回去!”
甘香的烟味丝丝的飘向春生,让其神清气爽忍不住抽鼻深吸了几口。
忽的,一架马车映入二人眼帘,这车赶的飞快,两旁泥水溅的四起,正是曹家店的马车。这段路,长喜已记不清跑了多少回,早已轻车熟路了。
待车停稳,春生赶紧把怀里的伞递给车头的长喜和长顺,一行人快步往院里去了……
“诶!这雨下的,糟心呐!”
符家客厅内,曹四爷抖了抖马褂下沿的泥水叹言道。符雨亲自给曹四爷和明洋端上茶和点心,然后立在符六爷手边,笑意盈盈。
“六叔,下这么大雨还开工啊?”
明洋喝着茶,漫不经心的问符六爷。
符六爷看着明洋俊逸的脸,一脸笑容的说道:
“哪能不开呢?不然拿啥给我闺女置办嫁妆啊!四哥,你说呢?哈哈哈……”
符雨闻言略微含羞,用手绢轻遮着嘴看着明洋,媚眼如丝,柔顺的垂胸长发配着一袭粉红长裙,极是温婉标致,一派大家闺秀的韵味。
曹四爷着实中意眼前的未来儿媳,听符六爷说完,亦是一脸慈爱的对符雨说:
“小雨呀!待明年明洋守完孝,便要把你娶过门啦!到时你可得多学几分心眼,可得看住这浑小子呀!”
符六爷和曹四爷相视一眼后皆哈哈大笑,客厅里的气氛很是快活。明洋陪笑间,恰好与符雨目光相接,那温柔好似能把一切融化,一汪春水能包容他所有的轻浮和不羁。
明洋忽然想起了江雨晴,心里顿觉一紧,对视着眼前的佳人,只感到一阵纠结和惭愧。这是他最压抑的秘密,亦是他心底恒久的骚动,每每想起,都让他觉得自己身在茫茫江中的一叶扁舟上,稍有偏颇便会万劫不复。符雨和自己青梅竹马,性子似水温柔,和她单独相处时有一种如鱼得水般的轻松自在;而江雨晴则截然相反,那是自己从未遇过的清艳傲娇,纵然自己向来高傲不羁,心中却始终视其为女神。如把自己比作一个沙漠中干渴的行者,符雨就是一碗清凉的水,温和平淡却解渴舒心,而江雨晴则像一杯醇香的酒,饮之即醉却回味无穷,愈饮愈渴却欲罢不能。
正当明洋在这边心猿意马时,曹四爷清了清嗓子,对符六爷说道:
“老六,我听说那江雨城被收监了!”
曹四爷一语,听得明洋心里五味陈杂,纷繁复杂的情绪在心底开始蒸腾,而符六爷接下来的一番话,则让此刻焦躁纠结的他汗毛耸立。
符六爷得意的一笑,朝天伸出两根手指左右摆动,同时神秘的说道:
“四哥,你我兄弟计谋高明啊!不过你看着,这才刚开始,接下来就有他江家好受的喽!”
一旁的符雨听了六爷的话,也皱紧了眉头,她虽然听不懂两位长辈在说着什么,却也明白这言中之意分明是要对江家不利。她亦隐隐了解到江家医馆误诊治死曹老夫人的事,而自家和曹家有连理之义,帮曹家报仇自然合情合理,但天性善良的她却怎么也看不惯这步步算计层层陷阱。
“哼!我看吴知县还是手软了!治罪江雨城还应封了他江家医馆才是!只是将那江雨城收监,还不知如何判断呢!”
“诶!四哥,此事不宜操之过急,眼下江雨城被押走,江家上下肯定乱了方寸。江家医馆误诊治死人的事想必已经传开,虽说还在经营着,恐怕也没几个傻子去那瞧病了吧?”
曹四爷喝了口茶,点了点头,忽又眼珠一转问符六爷:
“老六,听你刚才说话那意思,好像还有后招?”
“嘿嘿!四哥呀,我刚才都说了这才是开始,接下来……”
符六爷忽然止住,环视了一下厅内众人,虽见皆是家里人却也压低了声音:
“接下来,咱们得切断他江家的药材来源,看他如何配那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