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子鱼脊岭上,古树遮天蔽日,合抱粗的大树一棵挨着一棵,林中云遮雾罩,无风自啸。
此山出于辽河东岸,是通向关里的要道,亦是奉天城的门户,从明代以来便有重兵把守。六年前日俄战争爆发,身居要地的长山子先是被俄军盘踞,后又被日本人蹂躏。三年前朝廷以大笔白银收回潢南到奉天皇姑屯的窄轨铁路,改为宽轨,京奉路全线通车,在新民境内设白旗堡、柳河沟、潢南、巨流河、兴隆店五个车站,长山子因坐拥巨流河、兴隆店两个车站,而更加地位尊崇。同是三年前,朝廷把新民奉天两府的城防向西推进了二十里,北洋陆军驻扎新民府,在潢南城东五里设协统衙门,俗称东大营。因朝廷撤兵加之此地往来商人众多,长山子便成了土匪眼中的肥肉。
这其中最大的绺子,当属朱三字的“山字”。其绺子扎寨“仙人台”上,因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使得多年来未被朝廷所剿。“山字”旗号虽响,却不祸害百姓,只是占山为王收取买路钱,这次不知为何,居然绑了曹四爷的掌上明珠还公然勒索两万现银。
此时,朱三字正稳坐“仙人台”上。一身蓝制服,腰扎武装带,脚下是一双黑马靴。因是坐着,显得个头儿不算高,却生的挺拔威武。看脸色倒像个白净面皮的教员,而那一双剑眉朗目却不怒自威。
朱三字看了看眼前四个蒙着眼睛的人,缓声说道:“把‘档眼儿’(蒙眼睛的黑布)摘了吧!”
明洋、老万几人在“仙人台”下被卸了武器,蒙住双眼也不知走了多远到了什么地方,感觉是走进了一间屋子。现在被突然摘下档眼的黑布,强烈的光线照得眼睛有点离花。
明洋只觉得无数心血往上涌,拳头攥的紧紧的,老万从被摘下“档眼”就一直留意着明洋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出格,眼下这个形势,老万按住明洋,使了个眼色不准其妄动。上前一步双手抱拳举过左肩,向后一伸,弯腰施礼道:
“西北连天一片云,乌鸦落进凤凰林。不知哪位是君哪位是臣,哪位大哥是当家人?”
朱三字气定神闲的抽着烟,直勾勾的看着老万,老气横秋的说道:
“西北连天一块云,君是君来臣是臣,不知黑云是白云?”
“黑云过后是白云,白云黑云都是云。”
老万说罢,伸直左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指向自己。朱三字伸直右手中指小指,掌心向心口,朗声说道:
“台上拐着(炕上坐着)吧!”
老万和朱三字说戏般的对着行话,听得明洋三人云里雾里的,再看老万直视着朱三字面不改色,老练从容。
老万本不姓万,年轻时当过土匪,后来不知道为何更名改姓洗手不干了。传言是他那匪头子看上了一窑姐,而这窑姐却是老万相好,老万当年自是一身血性,一日夜里趁着月黑风高竟把大当家的给剁了!匪窝二当家扬枪指天的要给大哥报仇,定要活捉老万剁成肉酱。也合该老万命好,隔壁山头的另一窝匪得知这边山上内讧,连夜就趁着他们办丧事的空档,给来了个黑吃黑,二当家、“四梁八柱”尽数毙命,却没人记得了连夜出逃的老万。话说老万在手刃情敌后,一刻也不耽误就直奔八宝胡同的“凤鸣楼”,想带着相好一起出逃,不想那窑姐任老万好说歹说愣是不跟其走,老万一时心灰意冷,心里暗骂这女人无情,白瞎自己这般用情良苦,索性把心一横,一刀下去身上便又多了条人命。
这老万虽是心狠手辣,但毕竟不比水浒武松,杀人还墙上留名,见自己平日心爱的人倒在血泊里,嘴里还汨汨的翻吐着血沫子,自而己脸上也崩上了几滴窑姐的血,心里有几分后悔,但更多的是怨恨。老万杀完人后并未多想,掏出点散碎银子往地上一扔,心想就给这苦命人当棺材本吧,随后便夺门大步而去。
山上土匪黑吃黑,却也是官府喜闻乐见的,只是随便贴了几张布告,捉拿匪首云云的来告慰老百姓。可老百姓也不傻,都知道这布告上画的几位,差不多都已归西了。巧的是,布告上就有老万的名字。破帽遮颜的老万知道了此事,心想自己虽然还苟活于世,可“胡万清”这恶名已成了历史,不如就地更名改姓,反正大多数潢南人也未曾见过自己真面目。从此便自称老万,假称是奉天府南面台安县的一个瓦匠,家乡闹灾逃难而来。如此一来,老万竟在短短几天之内,从一个匪胡子洗白成了逃难的手艺人,还被人介绍到了南窑符六爷的窑厂里了。这年年岁岁的下来,还混成了“二把式”。其实精明老练的符六爷怎会看不出老万非等闲之辈?也亏得符六爷胆大心细,竟让老万在窑厂里做起事来,平时就负责给窑厂看家护院,老万自然心领神会,暗地里感激其对自己的再造之恩,这些年来倒也勤勤恳恳的给符家出力。
言归正传。朱三字右肘支着炕,侧身斜靠在一张虎皮上,左腿踩上炕沿,左手横搭在膝盖,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匪气十足。他重新打量了一下老万他们,说道:
“我就是朱三字,找我啥事?”
老万也不客气,翻身上了炕,盘腿而坐,从怀里掏出跟烟自顾自点上。待深吸了一口烟后,才幽幽的说:“朱司令,在下西大街曹家店的,您知道我是来干啥的。”
朱三字哑然一笑道:“哈!早听说西大街曹四爷家藏龙卧虎,倒不成想还有‘春点全开’(会说行话)的!那行啊!财神爷来啦!老串儿(银洋)带来了没?弟兄们等着均杵儿(分钱)哪!”
老万从容不迫的弹了弹烟灰,斜着眼扫视了一圈屋内情形。只见两个首领模样的人各持一把东洋“三八式”,警戒而立。其中一个单蒙着一只罩眼,想必一只眼是被打瞎了;一个瘦瘦高高从眼角至脖颈挂着一道长疤,显得触目惊心;两个匪首皆正神色紧张的监视着长条凳上的明洋三人,几个喽啰站在外门口,另有一腰间别着短枪的人在屋外晃悠。老万看着这戒备森严的匪窝,不禁一乐。
朱三字见老万不答话反而没头没脑的乐了一下,感觉大失颜面,“啪”的拍了一下炕桌,把个烟笸箩直接震翻了,棕红的碎烟叶洒了一炕。正在桌底下做梦的梨花猫“嗷”的一声窜出,三蹦两跳躲上了炕琴柜,猫毛炸立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此时正弓腰缩头尾巴竖起,一双绿宝石似的猫眼贼溜溜的注视着屋内众人,随时准备着再次逃跑。
“咔啦,咔!”屋里的两个匪首齐刷刷的拉起了枪栓,一人举枪冲着老万,另一人则对准了明洋三人。一直在长凳边上一言不发的安平见情况突变,悄悄的将手沉到鞋底,那里各夹藏着两把精薄的无柄飞刀,一旦爆发冲突他有信心瞬间解决两个土匪。明洋和长顺已被卸了武器,此刻虽怒目圆睁直视着黑洞洞的枪口,却已无任何反击之力。
屋子里瞬间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老万清楚自己刚才的一笑惹恼了朱三字,还未谈判就先将土匪激怒显然对他们十分不利,随即哈哈一笑,递上一支卷烟,朗声道:
“朱司令这是干啥!里码人(自己人),不用这样!”
朱三字白了老万一眼,打量了一圈明洋三人,又把目光重新落到老万身上,只见后者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让人找不出发火的理由。朱三字接过烟,说:
“我瞅你倒是春点全开的,不像那几个愣头和脑的,先报报蔓(报个姓名)吧!”
长凳坐着的明洋几个虽听不懂朱三字和老万的满嘴黑话,但这‘楞头和脑’却是懂的,三人皆不同程度的露出出不满的表情,无奈此时受制于人,只得忍耐。老万见朱三字口气有所缓和,心知刚才那一发作也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这便顺着朱三字的话说道:
“嘿嘿,朱司令,俺哥儿几个都是曹家店的,自然都是‘地下湿蔓’(姓曹),老弟以前也混过几年绺子,春点也算半开。咱明人不说暗话,俺家大小姐在朱司令绺子上,今儿个老弟就是来对盘子的。”
“哼!我看你八成不是来对盘子的!敢揣喷子上我‘仙人台’,倒他妈像来起屁(闹事)的!”
“诶!朱司令此言差矣!‘山字’局儿红(绺子兴旺),老弟自己来必然失礼。朱司令,俺们曹家店和‘山字’大旗分隔两道且向来两不相犯,想来这些年也没差过啥事儿,不知道您今儿个整这出儿是咋回事儿?”
“别跟我称兄道弟的!”朱三字显得很不耐烦,使劲吸了两口烟,把个烟头弹出了好远。“老子这么大个家业,三百多张嘴等着填补,最近支不开局子(绺子里有难处)了,弟兄们又不乐意祸害老百姓。曹家店是大响窑,财大气粗,只想借几个子儿来使使。”
“绺子上要是缺钱了,朱司令只管派个人去跟俺家四爷张口,还能不好使是咋的?四爷就这一个掌上明珠,您又何必这样啊?”
“曹四爷是大人物,张一回嘴要他个三头五百的还不够老子啃海草(抽大烟)的!你小子也不用在我这磨叽,赶紧回去让曹四爷把老串儿给我备齐喽!告诉他我绺子上就缺娘们儿,保不齐他那漂亮闺女随时就让人给压(强奸)喽!就冲老子苦着弟兄帮他看闺女的份上,他曹安和也该孝敬老子两万现银!”
朱三字此言一出,一旁插不上话的明洋觉着极大的侮辱,朱三字竟拿妹妹的清白来敲诈父亲!登时无明业火三千丈,头脑发热破口大骂:
“我去你妈的朱三字!别他妈给脸不要脸!赶紧……”
骂音未落,独眼土匪便把枪托狠狠砸在明洋脸上,后者只觉得脑门里如过年一般,眼前繁星闪烁,鼻子里一阵酸涨紧接着便是一股腥甜。明洋被打了个踉跄,待直起身鼻孔已是鲜血直流。
“少爷!”
长顺下意识的大喊一声,赶紧扶住明洋。炕上坐着的老万见此情景两眼紧紧一闭,扭头长叹了一口气,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明洋这般按耐不住反而暴露了身份,如今此景,不由让他做好了最坏打算。
朱三字看着鼻孔穿血栽着脑袋的明洋,不由得心花怒放:
“真他妈好啊!这曹四爷对老子真是不薄!还把儿子给老子送来了,难不成怕闺女一个人在绺子里寂寞?啊?哈哈哈!”
“哈哈哈……”一旁的两个匪首也跟着大笑,屋外揣着短枪巡逻的土匪听见屋里突然起了动静,赶忙拔枪小跑进来,进屋一看却是这般情景,看到几个当家的笑的煞是开心,也不明所以的端着枪跟着傻笑起来。所有人都未曾注意到,老万和安平相互使了一个颜色。
“你他妈跟着笑个屁呀!赶紧给我‘线上’(绑起来)!”
朱三字如此命令着刚进屋的土匪,后者转身出去喊人来帮忙。朱三字又反手一指对老万说道:
“老子今儿个就放你一个人回去,给曹四爷带个话!就说老子不但给他看闺女,这回还得帮他管教儿子,让他给老子准备五万现银!两日之后,就你一个人给老子送上山来!少他妈一个子儿,老子就先把他儿子给做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