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分支走马河,流入益州即一分为二,绕北曲东者谓府河;自西而南者谓南河。府、南二流在合江亭交汇为一,即是益州人口中之府南河。
李福所谓老南门,只是益州人的习惯称法,其全称应该是指老南门大桥。旧时的南门石桥早已沉入历史的海底,取而代之则是钢筋水泥的高架桥。
但是站在此地,我仍然能够感受到数百、数千年的历史气息,以及历史上南河两岸的繁华与心动。
因为,南河对岸便是一座巍峨的船形建筑,也即是益州人人皆知的千里号娱乐夜场。
晚上8点,我和任建已准时到达老南门大桥。
望着对岸的千里号,任建有些感触,说道:“咱哥俩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到这里去玩上一玩?”
我心里有些惆怅,觉得那条船距离我太过遥远;又不想打击任建的幻想或者远景设想,便没有作声。
任建没有在意我的反应,或许他也只是自言自语。
于是,二人沉默。
几分钟后,李福穿着一件粉红的T恤惊艳了我和任建的沉默,他突然笑眯眯地出现在我身侧,说道:“不错啊,两位帅哥。你们站在这里很吸引美女哟。”
所谓马靠鞍装,人靠衣裳。自荷花池淘了些衣料回来后,我和任建极为罕见地一致表示看着对方还算顺眼。
任建上着浅蓝色T恤,下穿蔚蓝色牛仔裤,如果抛开他的人品不谈,那还真的有些帅气。我则是黑T恤配黑西裤,自认为也是相当的英姿飒爽。
话虽如此,但我哪里敢当李福的现场表扬,于是赶紧笑道:“主任您才是光彩照人啊。”
李福看了看四周,收起笑容,低声说道:“晚上是这么个事:我有一个朋友是武区分局缉毒大队的,你们叫松哥就行。他们今晚上准备在千里号办点事,叫我找几个朋友撑起,也就是装装客人。”
我和任建互看一眼,我看出他眼中闪动的兴奋,也相信他会看到我内心的激动。
这或许也能称之为心想事成,但我激动的则是终于可以去证实一下那些关于千里号的无数传说,那些关于无数的纤腰、无数的短裙、无数的纸醉金迷、无数的怦然心跳、无数让人飘飘乎仙矣的传说。
客观地说,这些都是关于腐朽的传说。
但是,我和任建从来都不鄙视这种腐朽,只是从来没有机会也不曾奢望自己能够到此腐朽而已。
现在可好,咱不但有机会腐朽自己,而且还是免费!
李福见我和任建半天没有言语,便又低声解释道:“不要担心,我们只是装客人,无非是喝喝酒、唱唱歌。别的事我们不管,也轮不着我们管。放心吧,好好玩。”
我知道李福误会了我们,但我十分理解他的误会。世人只知道千里号这样的夜场必定有着复杂的社会背景,但没有人知道我和任建在听到李福说带我们进千里号腐朽那一瞬间便交换了眼神。
所以,我知道这贱人此时和我一样,对色字已有更深刻的理解:色字头上一把刀,何也?谓纵然头上悬刀,也须得一色。
任建丢给我一个意味深远的眼神,低声说道:“主任放心,配合警察打击犯罪也是我们律师的义务,纵然是龙潭虎穴我和安之也毅然前往。”
我附合道:“放心主任,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李福哈哈一笑,说道:“没那么严肃,放松点。”说罢便领着我们大摇大摆地走向千里号。
千里号毕竟是千里号。
那门口霓虹闪烁光怪陆离的豪华景象自然不提,单是门口两排十数位身穿旗袍的美女齐刷刷地鞠躬道先生晚安的排场,就不是什么大富豪茶楼可比拟的。
我心神激荡地和任建跟在李福身后,与这贱人互视一眼,传递着只有我们才清楚内涵的那种徘徊在忐忑与期盼之间的眼神。
除了与我对视一眼,任建似乎目不斜视又一本正经地盯着李福的背影,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是看着李福前面那个一步一摇的黑色超短裙。
几分钟后,黑色超短裙将我们领到四楼的一个包间。
包间内坐着五、六个清一色的男性,李福和其中一两个人似乎认识,相互打了招呼;他没有介绍我和任建,则有可能是因为有任务的同志们不方便认识罢。
在沙发上坐下后,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发现房中人有两位形体结实、气质精干,很有几分军警气质;另外四人则是斯斯文文,其中一人戴着眼镜,多半也是我们这种卧底身份。
值此时,包房门被推开,一个足有一米八的黑衣大汉走进来;李福立即站起身来,叫道:“松哥!”又扬手示意我和任建过去。
我和任建赶紧走到李福身边,也齐声叫道:“松哥。”
松哥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来在我们面前低声说道:“等会你们好好玩,玩疯点,不要扭扭捏捏的。”
我笑着应承,内心却十分尴尬。不管是李福还是松哥,都叫我们好好玩、玩好点。问题是,我和任建到千里号这种高大上的场合那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怎么玩?玩什么?脑子里没有概念啊。
房门又开,一阵香风扑面而来。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十来位高挑美女已然鱼贯而入。
众美女在我们对面站成一排,或笑或抿,莺盼燕转,只道是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间杂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两三个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最妙是那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我敢肯定,面对眼前任何一种美女,一个正常男人的反应必定是心神荡漾。但是,当所有这些美女同时站在面前……我不知道其他人如何反应,我只觉得自己是满满的不知所措。
稍倾,再进来一个黑衣女子,笑吟吟地说道:“哥些,喜欢哪个妹妹,自己点嘛。”
我和任建自然是稳坐不语。
松哥抬起头对黑衣女子说道:“我就要你。”说着就伸手拉住黑衣女子的手;而黑衣女子巧然一笑,已然倚着松哥坐下。
另一个有些军警气质的人手一指,一个红衣女孩便过来紧挨着他坐下。
李福手一指,一个和他一样穿粉红色衣服的女孩便挨他坐下……
原来如此。
我手一指,对面那个穿鹅黄色V领T恤的女孩便笑着走到我身边,贴着我的身体坐下,很自然地挽住我的手臂。
一会功夫,这番菜市场买菜般的指指点点便已结束,然后灯光微暗,音乐骤响;包房内立刻热闹起来,间杂着男女笑声不断。
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才叫好好玩,事实上也不需要我知道。因为身边这个叫小夭的姑娘早已相当主动地频频与我交杯换盏,又不时拉着我手臂把小嘴凑在我耳边轻言细语、娇笑媚喘,真真是纤指若兰透骨香,细语如丝穿心醉。
我暗叹,原来腐朽如斯!
无意间,我瞟见松哥似乎在给我递眼色,正在揣摩他有几个意思,却又被小夭递上的酒杯打断思绪。
便在这时,我听到松哥声音响亮起来,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却见他拉着黑衣女子走到包房中间,随着音乐节奏摇头摆手癫狂起来。接着陆续有人响应,包间内慢慢便挤满了人,每个人都发羊癫疯一般抖个不停。
我猛然反应过来刚才松哥是暗示我像他们这样好好玩,便向任建示意,然后拉着小夭也起身挤进人堆。
这般跳舞——如果算是跳舞的话,我感觉十分像我们小学时做广播体操的跳跃运动;唯一的烦恼在于我的双手不能尽情伸展,因为手臂稍稍一动就会碰着别人可以或不可以碰的部位。
在紧张和暖昧的交织下,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更容易放弃抵抗,不多时我便全身微汗,堪比做完七套广播体操。
时间流逝。
我似乎终于找准飘飘欲仙的状态,正有些纸醉金迷的感触,却忽然感觉人群中一阵骚动,间杂有女人的尖叫声。同时,包间的音乐不知被谁关掉,我们一群人便呆呆地在站在一片安静之中。
但这种安静只持续了几秒钟,便又被打破。
伴随着房门被撞开的声音,传来若干粗鲁甚至暴戾的声音,吼道:“蹲下!全部蹲下,双手抱头!”
与此同时,包间内多出几位手持微冲的全副武装的警察。
我赶紧双手抱头蹲下,心想大家都是一伙的,被微冲走火误伤可不划算。
该蹲下的人都蹲下以后,房间里的情形就一清二楚。除了几把微冲在人群间晃动外,最显眼的就是松哥。他此时正倚在墙角,一双大手抓着一双小手,一条腿曲着压着一个人。
被松哥制服的那个人正是黑衣女子。
我和微冲是一伙的,所以我不害怕;既然不害怕,所以我就不会发抖。但是,此时我的身体却如筛糠一般,那必然是身边有人抖得厉害。
小夭抱着头紧紧靠着我,花容失色,微微侧着脸对我小声说道:“哥,你叫你们朋友放丽姐一马嘛。”
我于是知道那黑衣女子原来叫丽姐,但这关我什么事呢?我第一反应还是要把打击犯罪的行动配合到底,而小夭的话恰巧引起了我的警惕。
我虽然和微冲是一伙的,但我是卧底。所谓卧底就是对方不知道我和微冲是一伙的,所以凭什么说松哥是我朋友?
我小声说道:“那不是我朋友,是我朋友的朋友,我也不认识。”
小夭幽幽地看我一眼,不知是害怕还是绝望,还是其他什么。
一把微冲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厉声道:“不准说话!”
我对微冲的神出鬼没微感意外;但接下来他让我更加意外甚至愤怒。这厮竟然将我的手强行背在身后并靠上手铐,拉扯着走向门外。
我想要挣扎,需要分辩,但微冲在我后脑勺重重一巴掌让我说不出话来。
我被带下楼;我被关进一辆警车。
警车内基本满员,有我认识的,比如刚刚包房内的部分男女;也有我不认识的,比如……就是不认识的。
我身边坐的是刚才包房内那个看起来像我们同样身份的戴眼镜的男子,我瞟他了一眼,他冲我微微一笑;我再瞟他一眼,他还冲我笑。
我见不惯这种没心没肺的男人,尤其是现在。可这眼镜男似乎非得要我看他,他用肩膀顶了我一下,低笑道:“兄弟,我是洋德所的,你是哪个所的?”
我动了动手腕,确定挣不开手铐后,便忍下那种想抽这眼镜男一耳光再狠狠踹他几脚的冲动,闭眼假寐。
警车动,囚人囚。
应该是在武区公安分局的院内,我被关进某个楼梯下面一个铁栅栏里。除了铁栅栏里两个自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事主问了几声我犯了啥事之外,我似乎被所有人遗忘。
时间伤感而去,我心无限沉沦。
约摸四小时后,一个面无表情的警察打开铁栅栏告诉我可以回家。于是,我在武区公安分局门口看见李福和任建。
李福揉了揉应当是被某种硬金属勒得有些发红的手腕,笑眯眯地说道:“安之,没事没事,辛苦了辛苦了。”听着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自嘲。
我没有说什么。
我不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