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我意气风发地去新区法院把许可证复印件交给凌法官,本以为她会无话可说,结果她看了看,又轻描淡写地说还是争取调解结案。
我对凌法官想让我们偃旗息鼓的执著有些困惑,但放眼当前法院大调解的背景,我便没多想,辗转回到上行所。
我刚进大门,迎头碰上所里的姚飞律师;他面色神秘,笑道:“何律,最近忙吗?我正想找你呢。”
我一共只见过姚飞两面,但他给我的印象却十分好。他不像别的人那样叫我何安之或者小何什么的,而是直接称我为“何律”,这就很让人欢喜。谁说实习律师就不是律师?何必非得叫实习律师呢?
我笑道:“不忙。姚律有事吗?”
姚飞向门外一努嘴,说道:“出去说。”
跟着姚飞走到楼梯口,他停下来,从包里掏出一份起诉书,说道:“这是中院给我们所派的指定辩护案子,你有没兴趣和我一起做?”
我接过起诉书看了一下,啧道:“可惜我现在还没有证,刑事案子不能做啊。”
姚飞露出喻意深刻但我并不明白到底喻了什么意的微笑,说道:“不用你出庭,你陪我去见见被告人的亲属就行。”
我微微发愣。
刑事指定案件分两种情况:一是应当指定,比如被告人是未成年人,或限制行为能力人,或可能判处死刑的人等等;二是可以指定,比如被告人经济困难,或具有外国国籍,或同案犯已经委托辩护人等等。
眼前这个案子是故意杀人案,自然属于第一种情况。
但是,我确实不知道去见一个可能被判处死刑的被告人的家属到底能够对案子产生什么作用。
姚飞见我不语,笑道:“你迟早会做刑案,先观摩一下,熟悉一下刑案的氛围也是好的。
既然姚飞这样说,我便没有拒绝的理由,随他去了一家叫天地合的茶楼。
既坐,姚飞说道:“被告人亲属我已经联系好了,是被告人的老婆。一会来了之后,你配合我说几句。”
我略有感激,感激姚飞给我一次谈刑事案子的机会。
半小时后,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面色麻木,眼睛无神,穿着一件并不比我衬衫新的蓝衬衫;不知是衬衫太大,还是她身子太瘦,显得很是宽松。她侧身坐在椅子上,并着双腿,双手插在两腿膝盖之间,偶尔抽出一只手抹一下凌乱在额前的几缕长发。
姚飞指着我对那女子说道:“这位是我们所的何律师。”又侧过头对我说道:“这位是被告人蒋礼富的妻子,吴秀美。”
我朝吴秀美微微点了点头;吴秀美看了我一眼,有些拘谨地挤出一丝笑容。
姚飞清了清嗓子,说道:“小吴,你老公的案子后天就在中院开庭,你清楚嘛?”
吴秀美点了点头。
姚飞说道:“现在检察院指控的是故意杀人罪,你老公很有可能判死刑。”
吴秀美身子微微向前倾了一点,脸色有些发白。
姚飞顿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你很着急,我也了解你们的父母都不在益州,你又带着一个娃娃。所以我今天找你来的目的,就是咱们一起想想办法,争取让你老公能判轻点,至少保条命啊。”
吴秀美嗫嚅道:“我听人家说人不是他杀的。”
姚飞似乎没料到吴秀美会这样说,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变得有些激动;他拿出起诉书,伸到吴秀美面前,手指点点,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这案子一共六个被告人,你老公是排在第一位的。小吴,起诉书这个顺序不是乱排的,罪越重,排的位置越在前面。懂吗?”
吴秀美往后缩了缩身子,点了点头。
姚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吴啊,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我明确地告诉你,如果按照法律规定来判,你老公是会判死刑的,死刑啊!你如果听别人胡说八道,那等于害了你老公。”
吴秀美默默地低下了头。
姚飞盯着吴秀美,手指敲着桌面,声音低沉地说道:“小吴啊,这种生死悠关的事情千万不要怀有侥幸心理,要引起重视。这是人命啊。”
吴秀美还是低着头,宽松的衬衫肩头微微有些颤抖。
姚飞重重叹口气,说道:“如果是别的当事人,我就叫他自己花几万块钱去打点关系。现在的社会就这样,如果法官的工作做通了,你老公的命就保住了。我们做律师的,也不希望自己当事人被判死刑,在这一点上,我们和你是一致的。但是,你们家庭情况比较具体,经济上也不宽裕。唉,你说怎么办?”
吴秀美低着头没有说话,膝盖间的双手不停地搓着。
姚飞语调忽然变得轻松起来,说道:“我们所上倒是有法院的关系,我和这个案子的主审法官也比较熟,但我总不能就凭一句话嘛,总要请人家吃个饭啥的。小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想办法凑三千块钱,我帮你这个忙,把法官约出来吃个饭,把你们家的困难给他讲一讲,争取给你老公判个死缓,保条命。”
吴秀美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手搓得更快。
我也没有说话,却是被姚飞的话所震惊。这种指定案子按法律以及行业规定是禁止收费的,况且眼前这个吴秀美不知是过于木讷,还是太过于为她老公焦虑,是以显得无比憔悴,甚至弱不禁风的像要随时倒下。
我心里很堵。
于理、于情,我都觉得对待这个瘦弱的、已经暂时失去甚至可能永远失去丈夫的女人太过残忍。
姚飞没有继续对吴秀美说什么,却突然对我隐诲地眨眨眼,说道:“何律,上次中院那个案子和这个案子简直一模一样,是吧?后来我找了刑庭卫庭长,最后判了个死缓。你还记得吗?”
我一愣,觉得喉头发哽说不出话来;却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姚飞微微一笑,侧首道:“小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但是时间不多啊。还有啊,如果你实在想不到办法也不用担心,我们律师也一样会尽力去为你老公辩护,这是我们律师的职业道德。”
吴秀美沉默了一会,抬起头对姚飞说道:“我.争取明……明天给你送过来。”
姚飞喝了一口茶,轻声说道:“嗯,后天就要开庭,你要抓紧呐。那你先去吧。”
吴秀美嗯了一声,站起来迟疑了一下,说道:“姚律师,麻烦你一定要帮我老公。”说罢冲姚飞微微鞠躬。临转身,她像是又记起什么,于是再冲我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望着吴秀美的背影有些发呆,但却清楚地看到她走到门口时用右手在她眼睛或者额头的位置横着抹了一把。
待吴秀美的背影消失,场面略显冷清。
片刻,姚飞似乎意识到什么,笑着解释道:“何律,像蒋礼富这种案子,只要证据上有瑕疵,法院一般都不会直接判死刑。所以,咱们能挣两个是两个。对吧?”说完他端起茶杯,又叹道:“你看这些当事人,茶钱都舍不得给我们结一下,有时候想想当律师真没意思。”
我对姚飞报以微笑,内心却挣扎着浓浓的迷茫。
若非今日亲眼所见,我万万想不到当人性的善良面对职业的冷酷的时候,当道德和规范的约束面对律师生存的压力的时候,竟是如此的决裂。
B.马利克说律师是一个高尚的职业,P.N.萨普鲁说律师是一个光荣的职业,但在这种不可调和的决裂面前,我该如何去维护她的高尚与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