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八旬的庞顺早已忘了上一次被人唤作小顺究竟是三十年前还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忘记如此亲近的叫唤自己的那些人。
那披散肩头缭乱的头发虽不似曾经那般一丝不苟的梳拢于身后,不染纤尘的道袍已换做破烂不堪青乌色的麻衣,那有些木讷的神情不似当年那般神采奕奕,眼神不再那么深邃浩瀚,身上再无一丝超凡出尘之意,但那以隐显沧桑的脸庞依稀有着当年的温和。
即便面对千军万马都面不改色的庞老将军辨认出了酒鬼老爹后,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丰富,疑惑,呆滞,震惊,狂喜,悲伤,随即最后化作久别重逢的感动,庞老将军身子微颤,先前还老当益壮的模样顿时消散,仿若行将就木的老头,“是您?真的是您!原来您还活着!”
暮然间,这位大华王朝威名赫赫的老将步履蹒跚上前,激动的拉着酒鬼老爹的手,当着众人的面老泪纵横。
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在场所有人都震惊无语,年过八旬的庞老将军拉着一个乞丐伤感落泪,这究竟是什么个情况?
然而,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只觉得一阵烈风自总督府衙内吹出,伴随着烈风呼啸而出的是一道身影,俊朗刚毅的面容有着些许岁月的痕迹,若非那一头黑白斑驳的头发显露了他的年龄,任何人都猜不出他是早已年过半百之人。
萧云生的神情亦如庞顺,不断变幻,随即也是化作满腔热泪,看着那不复韶华之景的旧人久久无语。
众人苦苦等待半日,除圣旨概不接见的总督大人此刻出现了,然而他出现不因圣旨,也不是为了那手持户部令的墨家小姐,更不是为了他们这些逐利的商人,而是为了一名乞丐。
众人愕然间,朱红大门砰声紧闭,总督大人随同庞老将军如领座上宾一般,已经拥簇着老乞丐向着总督府内而去。
未曾与自己说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未曾看自己一眼便闭门逐客,这忽然冒出来的乞丐究竟是什么身份?被完全无视的墨凌音没有丝毫气恼,只是静静的坐于软榻间回思着,然而她无论如何想,都不曾记得父亲是否有与自己讲过这号人物。
总督府,偌大的书房内,萧云生与庞顺五体投地跪于酒鬼老爹身前行着最大弟子礼,“师尊身陷囹圄受苦多年,作为弟子却未能相助,实属无能,弟子不肖,恳请师尊惩罚。”
“恳请师尊惩罚!”庞顺跟着总督二人齐齐礼拜着道。
酒鬼老爹看着如今已是一方诸侯的二人,叹了口气,“往事已矣,你等不必自责。如今我以为谪仙,修为不再当年,没有什么可以教你们了,你们也无需在称我为师。”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当年若非师尊教诲,便无今日云生,无论变成怎样,您永远是云生的师尊。”
“人之一生,孝字当头,弟子从不敢忘却师尊教育之恩,恳请师尊收回成命。”
酒鬼老爹点点头,也不强求,是师是徒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个称呼罢了,将二人搀扶起,“小草并不知我身份,今后不得在她面前称我为师。”
“小师妹如今正是最佳的修道年龄,师尊为何……”
“大道漫漫,修道之路凶险残酷,随时可能丢掉性命,我只希望她此生能够简简单单,幸福快乐的过完一生,而不是如我这般,尝尽人间苦楚,受尽世间折磨。”
看着曾经风华绝代,让整个世间为之敬仰的师尊如今落至此番田地,萧云生蓦然心酸,“师尊能于虚空九天之上脱困而出,定是苍天庇佑,今后您定能洪福齐天,安享延年。”
酒鬼老爹露出一丝苦涩神情,“苍天若真是庇佑我,又怎会让我脱困而出。”
“师尊,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昆仑三仙同赴九天之上,为何独独您被困于其内?”
“一切皆因贪嗔痴,往事尘缘不提也罢。”
“当年您被困与九天之上,剑、道两位师伯不知何原由,于仙灵渡论道会上反目成仇大打出手,剑师伯最终败于道师伯手中后堕仙成魔,无上天仙亦于当日将掌门印交于道师伯后羽化归仙,难道师尊被困于九天之上是因两位师伯所为?”这个问题萦绕了他数十年而不得解,今日师尊重现人间,他自当想要问个明白。
听闻师尊羽化,大师兄成魔,酒鬼老爹怅然若失,“缘生缘灭皆不由己,当年之事莫要再提,如今我来见你不是追述前尘,而是想拜托你替我办一件事。”
“弟子不敢,但凭师尊吩咐,弟子定当舍命完成。”
没想当年入世无意间收的两名俗世弟子事隔数十年,如今依然对自己这般敬重,酒鬼老爹欣慰感慨着,“此事无需你舍命,说不定还能替你解忧。”
“替弟子解忧?”
“如今我虽不问世事,但一路来也有所耳闻,你们大华如今的皇帝倒行逆施、专横独断,以举国之力四处挑起战火,以至于如今拖着整个天下都陷入动荡民不聊生。这些年,想必你定为此事所困扰,你若能将此事办妥,兴许能改变大华现在这种局面。”
萧云生闻言大喜,萧家虽为将门世家,世代替大华东征西战,战功卓著,为大华天下子民心中所敬仰,但同样的,这些赫赫威名都是他萧家世代子孙用鲜血,用躯肉拼杀出来的。到了他这一代,自己四位弟兄皆战死于沙场,而他的后代,仅有的两儿以及其所生的三孙皆将鲜血洒在了万里之外的战场之上。
作为杀伐无数的一代名将,萧云生这一生最痛恨的却是战争,他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和平,可新帝登基至今三十余载,战火不断且愈演愈烈,如今更是举国起兵,剑锋所指不是一处,而是整个天下诸国。
这些年来他多次进谏圣上劝阻出征,然而效果却是微乎其微,听闻师尊有法,萧云生眼中闪过一丝希翼,心想师尊曾经是何等人物,如今即便落为谪仙,想必手段也绝非凡人所能为,“谨听师父指点。”
“带我入宫见你们大华皇帝。”
……
偌大的总督府内亭台楼阁无数,长廊、屏风、壁画、石山,绿湖,荷塘,修葺精美的花卉灌木,茵茵绿草地间花儿上蝶舞蜂飞,如此华美建筑,玉草平生未见。趴在长廊大理石长凳上,看着湖中成群鱼儿戏水,看着涟漪荡漾的水面上倒映着自己,她心中惊奇未消,如梦未醒。
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老爹竟然有如此大的能耐,能让一群有钱有势的权贵求之不见的总督大人亲自出门迎接,更让她想不通的是,总督和那老将军两位大人对老爹的态度,那种晚辈对长辈的恭顺,以及那眼神中做不得假的崇敬,让她不得不再一次刷新对老爹的认知。
“老爹可还瞒着我不少事,有这么神通广大的本事竟然不告诉我,这些年骗得我好惨。”玉草嘟囔着小嘴,想着老爹以往那烂泥扶不上墙的行为,以及这些年对她做的非人恶行,让她去坑蒙拐骗偷,让自己生活在那污水横流的陋巷朝不保夕,想着那些同样甚至比她更惨的小伙伴们,她心中忽然升起怨愤不平之气,感觉自己被戏耍了一般。明明是个很有能耐的人,却要做个被全镇人以废物唾之的人渣,让自己承担所有家务甚至生计,这已经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了。玉草对于老爹的腹诽此刻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更是对老爹脑子有毛病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老爹你个骗子。”将摘来的一朵小花扔进荷塘里玉草气冲冲的便往回走,她要好好的问问老爹,为什么要骗自己,究竟还瞒了自己些什么。
然而这总督府确实是大,纵横交错的长廊,曲折的小道,林立的楼宇,玉草再次发挥了她路痴的特性,走了两圈,她无奈的确认,自己又迷路了。
“哎呀,都怪老爹,光想着他的事,怎么走来的都给忘了。”不知不觉,玉草走到了长廊一处尽头,拐角一条搭于池面的石路,直通荷塘中的凉亭。
“那里有人,去问问怎么出去。”荷花盛开的池中央那座琉璃亭下立有一人,玉草心喜,向着那便跑去。
“来者何人!”一声断喝止住了玉草的脚步,凉亭外忽然间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人,拦住了玉草的去路,更是吓了她一跳。
“我,我迷路了,请问怎么出去?”
那眉粗目旷的男子眉头一皱,此地乃总督府衙,上善郡各部官员办公之地,寻常之人跟本不得入内,怎么会有个小女孩再此迷路?然当他看清玉草一身脏旧的装扮,他好似想起什么,回身向着亭内而去,在那人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
一直背对着她望向荷塘面之人回身向着她走来,那人一席白衣,乌黑长发束于一条明黄发束下,眼眸很是温和,那唇角间始终流露的笑容如那三月春风,沁人心脾。
“听说你迷路了?”
那人的声音非常好听,笑意中带着和善,温柔中不失刚毅,以及那种无比干净的感觉让她不自觉的想起了复天佑,玉草呆呆的点头看着那人。
“不必担心,在这里你很安全,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了。”说着,那人牵起玉草的手,拉着她进凉亭下。
“饿了么?来,先尝尝我带来的点心。”那人牵着玉草至一摆着几样精美点心果盘的大理石桌前,拿起一块糕点递给还有些呆呆的玉草,“这桂花糕挺好吃的,你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