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贫民区,狭窄拥挤的小巷子里,坑洼地面污水横流,恶臭肆溢,苍蝇嗡嗡呜咽不停。在最南边连贫民都少去的废弃区内,一间稍作修整的破屋里,老酒鬼缓缓将玉草放在木板搭成的床上。
老酒鬼依然是朦胧的眼神,表情也有些木讷,好似还没有酒醒,他看了眼小草小腹上的匕首,伸手便将其拔出,霎时之间大量的鲜血顺着刀口子溢出,玉草以陷入昏迷,瘦小的身子只是抽搐了一下,未吭一声。
看着殷虹的鲜血流淌,老酒鬼这才好似清醒,眼神中有着伤痛,他轻轻抚摸着那冰凉青灰的小脸庞,“小草,爹不会让你有事的。”
老酒鬼表情忽然变得极为痛苦,身子忍不住的颤抖起来,一道金光从他天灵盖处缓缓溢出,似那从海平面初升的太阳般,一抹亮光出现,随即便是照亮整个世界。
一道金色小人从老酒鬼天灵缓缓浮现,那是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小金人,只是不知为何,那小金人浑身上下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的裂痕,好似随时都要碎裂成灰。
哗啦啦啦~
锁链抽动摩擦的金属噪音响起,随着小金人缓缓飞离他的天灵,一道道若隐若现的青灰锁链跟着小金人一道被拉出他的天灵,只见那些锁链一端连着他的天灵,另一端束缚着小金人的四肢身躯甚至脖颈,锁链将小金人缠绕的死死地,仿佛生怕其逃脱一般。
随着小金人离体而出,酒鬼老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玉草更为难看,死灰如土,仿佛下一刻便要死去一般。老酒鬼看了一眼,旋即莫名的笑了起来,很是苦涩,他混浊不清的眼眸里闪过一道绝然之意。
只见他双手艰难而又没有丝毫杂乱的捏了几个法决,一指点出,如他一般带着颓丧之感的小金人仿佛活了过来,内敛的金光开始大作,刹那间充满了灵动之意。小金人向着玉草艰难飞去,伴随着的其身后青灰色锁链跟着被一点一点从天灵盖抽出,越抽越长,越绷越紧,发出不堪负重的出咯咯之声。
又是几道手决法印打出,被锁链拽着无法前进的小金人忽然加速。
咔嚓~
金属断裂声响起,那束缚小金人的五道锁链应声而断。金光肆溢的小金人向着床上的玉草飞去,只见纯净的光点从小金人身上剥离,一点一滴如乳如汁的落在了玉草的伤口上,那胸腹间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而肉眼看不见的内脏也开始自行愈合。
片刻功夫,玉草小腹上的伤口便已变得极浅,只剩下表面一道口子。表情痛苦无比的老酒鬼看了一眼,手中掐着的手决一散,那浑身裂痕的小金人仿佛暗淡了许多,裂纹也越加的密集,隐隐甚至能看见,一点一滴的金光如风化的沙石,跟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飘散,他手一招,小金人嗖的一声从他天灵盖回去了。
老酒鬼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差点没有栽倒,喘着粗气将剩下那浅浅的伤口做了基本的包扎处理,他再也忍受不住那来自身躯内部以及仿佛来自灵魂破碎的痛苦,一头栽倒在地上。
清晨,当老酒鬼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只见小脸还有些苍白的玉草在灶头忙活着。回头见他醒了,为他盛了碗粥。他喝着水比米多得多的粥,想着米缸里应该早就没米了才是。
看着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女儿,把喝了几口的粥推给她,她捧着碗,没有喝,耷拉着脑袋,满是难过与委屈,“老爹,我又闯祸了。”
她一早醒来,便听周围的人说张成虎奇浩然几人昨天因为盗窃与斗殴伤了镇北富商马家的二公子,人至今昏迷不醒,他们都被官府抓了起来,有人还说要被送到边疆流放,那里战乱不止,去了等于是送死。她听了着急的就要上官府理论,却被好心的邻居们拦下,说她还好受了伤官府昨日没敢收她,既然没被抓起来就别去自投罗网了。一个邻居大娘见她腹部那胡乱的包扎还渗着血,瞧着可怜给了她一把米,让她回家。
酒鬼老爹没有回答她,玉草知道他就是如此,酒鬼老爹不爱说话,有时甚至一天都不说一句话,他只爱喝酒,有点疯癫,所以她也没想着等他回答,“马如龙是我拿石头砸伤的,如今他昏迷不醒,都是我的错,和小虎哥他们没有关系,他们没有错,不能让他们替我受罪。”
玉草从一旁的柜子底下,将一藏着的小酒坛拿了出来,那是她藏了很久的酒,是复天佑帮她偷来的,上好的洛阳双蒸,本打算过年时节拿出来给老爹高兴高兴,今天她拿了出来,取了小碗替他倒上,她忽然跪到酒鬼老爹面前,小脑袋咚咚的磕了几个头,转身便要走。
“你要去哪?”酒鬼老爹的声音很是沙哑,听不出情绪。
“我要去官府自首。”
“不许去。”
玉草顿了顿脚步,随后却仿佛没有听见,兀自向门外走去。
“我让你站住!”
咔嚓,瓷碗摔碎于地,浓郁的酒香弥漫整个小破屋,刺耳的声音让玉草的脚步停下,她愕然回头,自从记事起,她就没见过老爹会为没酒喝之外的事而发脾气。
她的老爹是她此生见过最嗜酒的人,作为女儿都不得不承认,老爹是她见过最烂的人,让自己的女儿去替他讨钱买酒,不行就让她偷,再不行就冲她大吼大叫,十足一个疯子,实在是个世上最不称职的父亲,她时常伤心的想,老爹是不是根本不喜欢她这个女儿,留自己在身边是不是因为自己能替他弄酒喝,她甚至想过,自己是不是老爹哪里捡来,或者是抢来的,她以往一直认为老爹根本不会在乎她的死活。
然而昨日,她陷入昏迷,意识越来越弱,甚至呼吸都要停止了,意识深处,她觉得自己好像就要死了,就在那时,有一句话在她的黑暗的意识深处响起。
“我……的女儿……谁也别想把她抢走,就算是老…老天也不准!”那带着酒劲的迷糊话语里,仿佛有着一股不屈的意志,让渐要彻底失去意识的她坚持了下来。
她没有想到,从不愿与人多说话的老爹会说出这种话,更没想到过,嗜酒如命的他会为了自己的事连最爱的酒也砸了。
玉草一脸丧气,可怜巴巴的看着酒鬼老爹,眼中不无恳求,她真的很想救她的那些朋友。她不知所措的站在门沿,咬着下唇,她想不通老爹为什么会忽然变得这么关心她,还是说他怕自己走了就没人替他讨酒喝了?
酒鬼老爹看出了女儿眼神中的疑惑,苍白的脸颊,他内心里五味杂陈,开始怀疑自己的这么多年来的做法究竟是不是都错了,让女儿远离那个残酷的世界难道就真的是对她的保护?如果那样真的可以让她躲过那个如诅咒的宿命,昨日又为何让她受如此重伤?
他残烛此生,以无所求,留与此山间,将女儿困于这泥潭之地,不让她再涉足凡尘是非,唯一仅愿她平安一世,可他不明白,她为何总是能够无意间便将自己逼入绝境?
难道真是天命难违?
该来的终究无法逃避……
酒鬼老爹浑浊的眼神闪耀着淡淡清明,已经失去过一次,一次失去便没了所有,如今她已经是他余生的一切,他不会再让她落入那种死境之中,他要让她的此生不再重蹈覆辙,不要她再次将自己逼入到毁灭的地步,她此生该幸福。
“叠翠镇以非久留之地,该离开了。”
“我不走,我要救小虎哥他们。”
从未见过酒鬼老爹神情如此变幻不定,玉草内心害怕,暗道着不好,老爹怕是要发癫了,她转身便跑,不料没走两步,脑袋便开始晕晕乎乎,下一刻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酒鬼老爹收回指决,抱起她便要离开此地,然而当他推开破败的房门,屋外已经黑压压的站满了人,除了围在最前方的数十名手持十字枪的官兵,其后还有着许多普通老百姓,他们手上都持着火把。
“烧死妖魔,烧死妖魔!”
不知何人先喊出了这一句,随后乌泱泱的人群开始纷纷叫嚷,数十名官兵齐齐向前踏了一步,手中十字枪握于身前,随时准备冲杀。
“你们这对妖魔父女,快快束手自绝与天地,否则休怪我等无情。”身穿铠甲的一名官兵长站在众人前,红缨长枪指着酒鬼老爹,眼神中除了尽是不善之意外,还有着一抹恐惧。
得官府大人指示,要将此事化了的兵长派人一直盯着那将死女孩,只等她身亡便想法解决尸首,彻底了结此事,不料今早得探报,昨日那将死的小女孩今早竟然奇迹的活了过来,并且看起来无甚大碍,这叫深知玉草伤情之严重的兵长惊得浑身冷汗,赶紧将此事告知官府大人。
未曾多许,官府便下令官兵整编集合,大军开拔镇南贫民区,杀妖除魔。
酒鬼老爹神情有些木讷的看着众人,不发一言,迈步便向众人而去。然而他的木讷在百姓眼里便是妖魔的冷漠与绝然,每一步都带着寒意,所有人都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站住,你若再往前一步,我便要下令冲锋了。”
然而酒鬼老爹却是置若罔闻,依然往前迈着步子,深山小镇民智难开,对于鬼神之说有着天然恐惧,胆小的镇民们已经有人开始惊恐的叫唤着,有人开始把手里的火把高高抛出。很快便将那木板搭起的小屋子点燃了。
熊熊火焰一灼,寒意消散,众人胆子开始大了起来,有人叫唤着让官兵们动手杀妖魔。此时酒鬼老爹以来到兵队长身前,浑浊而朦胧的眸子看着他,“我只要离开小镇,不伤你们,让开。”
官兵长忽然觉得呼吸很是困难,随着老酒鬼向自己走来,不知为何,纵使身后站着上百人给予他勇气,他的腿也莫名的开始颤栗,这人他昨日看明明还只是一个烂泥一般的酒鬼,为何今日却让他感到如此恐惧?那潦倒的样子没有变,那如没醒酒的眼神依然迷糊,身上的酒气依然浓郁,可为何他就是觉得眼前这人和昨日的这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当酒鬼老爹直挺挺向他走来,眼看就要撞上他时,他再也坚持不住,急忙向着边上闪身,给酒鬼老爹让了路,他浑身冒着冷汗的喘着粗气,仿佛浑身力气被抽干了一般,瘫坐在地上。
就在酒鬼老爹与他身前不足一步之时,他忽然觉得死亡离自己是那么的近,就那么半步距离。那种死亡到来的感觉他曾经感受过,当年抓山贼时,那不知躲哪的山贼开了一冷弓,射来的箭,距离自己脑门只有一拳之隔,当时他如果不是偏了一下脑袋,定然被钉死在树上,那种离死亡只差一线的恐惧他至今记忆犹新。
见兵长莫名其妙就让了路,瞳孔瞪的老大,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慌,镇民们均吓得不轻,太过邪门了,都想着兵队长一定是中了妖法了,见老酒鬼走来,纷纷惊声尖叫的推嚷着身边人赶紧让道,人群刷一下就如潮水分开,排出了一个人行通道。
“大家不要慌!这个小妖女昨日便被我家少爷伤了,今日定是元气大伤,千万不能再让她跑掉了,否则回头要来害人,大伙儿跟我一起上。”这时候,马府那名家丁带领着一帮子人向此间奔来,拿着大黑木棍,鼓动着人群。
然而众人先前见过兵队长避让的诡异情形,觉得邪门至极,此刻根本没人愿意做出头鸟,那赶来的家丁却是没见着,心里想着这所谓的杀妖除魔定是老爷和官府大人事先安排好的借口,就是为了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心想这是一个邀功请赏的好机会,家丁操起梨花大黑棍带着一干家丁叫嚷着便要乱棍打死那叠翠镇出了名的酒鬼。
喀嚓喀嚓,接连的硬木折断声响起,众家丁将要砸落在酒鬼老爹身上的大黑棍仿佛砸在了一道无形的墙上,纷纷断裂,所有人被一股无形之力震的飞了出去,滚了个底朝天撞进人群里才停下。
看着那能抗起一头牛重量的梨花大黑棍竟然莫名的断了,孔武有力的家丁们飞出好几米远,所有人这回都百分百的确信,那臭名昭著的废物烂人落魄酒鬼是个妖怪。
惊恐之声响彻,再也没有人有围观的勇气,扔下火把撒腿就跑。一众官兵也是吓傻了,大部分已经跟着镇民逃了,一些胆量稍大倒是讲义气的还不忘拖着瘫坐地上的兵队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