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6号,我的第三个祭日,作为孤魂野鬼这三年我一直在寻找自己至今还存在这个世界的意义。
按理说,我本应像民俗传说所述,魂魄离体的那一刻,便有黑白索魂,前往酆都地府,往生投胎。我应该有足以往生的功德,毕竟生时,我未曾作天作地,只是偶尔作人作己。可我留在了人间,像一个‘人’一般的存在于这个世间。
三年前的这天,我惊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抬到担架上,人们忙乱的从我的四肢百骸冲过去的种种经历之后,我等了很久,都没有发现有任何一个向我投来的目光,哪怕是只猫儿狗儿的目光。三天之后,当脑子与身体已经习惯那种类似失重般的虚无感,我终于真正看清这个世界。每个或龇牙咧嘴或愁眉不展或面无表情活着地人们,周围都围绕着几个表情丰富,脸面狰狞如我一般存在地小鬼,三年之后的今天,当我已经习惯这个世界的真正法则,终于明白,那些围绕在人们身边的小鬼,都是人的业障或鬼的牵挂。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周习孟能画出那么形象生动的小鬼,一个个传神地仿佛亲眼所见。他是真能看见我,变成鬼之后的我。
死后那些天我一直不停的在走,与其说走,不如说飘,我飘过自己曾经留下过痕迹的每一个角落,亲眼看着那个角落曾经被我打上印记的东西一点点消失或者属于别人,比如我的办公椅,它以惊人的速度抛弃了我跟随了另外一个人,而这个人大概在我都还没死透,仅仅只是消息传过来的瞬间就占有了我拼尽全力换来的全部的职场生涯的那么一丝丝成果,她踩碎了我办公室里的养的女雏多肉,一如我当年把前任未曾来得及使用的A4纸一张张放进碎纸机里看着它变成碎条最后还要拿出来烧掉。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团已经“血肉模糊”的多肉尸体,我忽然想要照照镜子,因为我担心自己此刻地模样,早已不是活着时那张精致绝艳地面庞,于是我站在镜子面前,从没有哪一刻那样急切地想要看清自己的模样,但镜子里空无一物,不管我是伸出手还是昂起头,都再也看不见自己。
后来我想要一一拜访自己还想再见见的人,以示告别,毕竟不知道哪天,我连这个鬼身都将不复存在。我站在我的上司,也是我生时的最后一个情人面前,没有在他的脸上看见一丝丝关于我的情绪,哪怕我的额头紧紧抵着他的额,我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因为她正匍匐在那个占领我办公室的女人丰腴花白的身体上,一如当初在我的身体上一般奋力耕耘着,我猜他的额头应该是凉地,因为我的靠近,因为额上细密的汗珠。我看着他身下微张着红唇喘息的女人,心不知怎么地竟然忽地颤了颤,然后有一丝丝惊讶,要知道变成鬼之后,我虽然依然保有百般滋味,却从没有感受到过心跳。也不知道我此刻看着地这个女人,会不会也有同我一般站在这里看着下一任的时刻。
需要告别的人并不多,但我猜想,大概一个都无需再见了,因为即使仅仅只是到两个与过去有关的人,我已经恶心地不行了。游荡了许多天之后我认识了几个鬼,她们开始告诉我这个世界的法则,比如,业障深重的人是很难离开的。
我生时从未有一天想过自己会坐在大马路上和一群鬼聊天,这一刻我的左边坐着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头,他是寿终正寝,再有三天,当延续他生命的第三代降临这个世界,他将永远的离开,以一种谁都不知道的方式。我奇怪他为什么知道是三天之后,于是向他发问,然后周围的鬼们都笑了,如果不是他们死去时的表情太过狰狞,我想每个鬼的脸上都应该挂着很美的笑。老头苍老的面颊遍布沟壑,他回答我说,“预产期在三天后。我应该坚持到那天的。”听完答案我就笑了。他旁边紧挨着的是一个年轻人,他的面目很正常,生病和意外死亡都看起来不太像,我问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死了,他看起来已经很坦然,笑着说,“六年来我一直在争取一个研究项目,我坚信它一定是有价值的,但没有人相信我,包括我父母,我很失望,那天他们再一次劝我放弃,大吵一架之后回实验室的路上,一时想不开就买了瓶农药。”周围一片唏嘘声,“后悔了吧?”“可惜了了,你怎么能想不开呢?多大点事儿啊!”“你这一死你爸妈可怎么办啊!”我没说话,他垂下头手指无意识的在水泥地上画圈圈,声音很低沉,“我死那天我妈抱着我的尸体,在医院太平间,一个人哭了很久,我听着她哭到没有声音依然抱着我不肯走,最后我爸拖着她离开,她走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流不出泪了。那时候可真绝望啊,死的时候都没感觉那么绝望。”环绕在他周围的鬼们都沉默下来,我却忽然笑了,她们纷纷转过头看向我,我伸长了胳膊绕过老头拍了拍他秀气的脸,说道:“你这种选择自杀的二货白痴早点死了对她们而言是种解脱,干嘛等六年啊,六年前你要是死了,这会儿都该有个六岁的弟弟妹妹给你上坟了。”说完鬼群里好半天没有声响,过了很久一个没了半边眼睛的女鬼告诉我,她生时流掉过许多个孩子,我想了想,虽然许多人称呼我为交际花,暗地里也管我叫****,但我一直注重避孕。一个面目浮肿地秃子告诉我,他生时赚得昧心钱太多,我惊了一跳,难道我因为卖肉所以不能往生?一个胸口塌扁戴着帽子地女人告诉我,她与丈夫离婚后那个男人找的女人一直背着男人欺负自己的孩子。我听他们一个个的说着自己的生前,拼命想要记起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和能够回忆的人,忽然有些惆怅,活着地时候什么都没有留下,死后连活着时做过些什么都没有记忆。
天亮之后鬼群慢慢散去,我一路逛逛吃吃的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站在人群中与他们一起等着绿灯亮起,横穿马路时尽量闪避着行人,尽管我已经熟悉被人穿透身体的感觉。但总有一些来去匆匆的人影,不顾你的退让一定要穿透你。偶尔我会从这些不长眼睛的人中挑出一两个顺眼的然后跟在他们身后一整天,看着他们疲倦劳累,却依然只是庸碌无为。
鬼生越过越舒坦,白天看着活人生不如死,晚上同鬼聊天侃地。我已经不再压抑自己的天性,嘲讽鬼的功力日渐上进。我们的队伍一直保持着不多不少的数量,每天早晨分别时我们都笑着说再见,因为谁也不知道晚上是不是还在一起听某个人的一生。我依然没能想出来自己为什么在此停留。
那天我跟着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穿过半座城市,说实话我第一次见约情人见面但只带人家兜风的男人,毕竟坐在车上,想干什么都很受限制的。上车之后他们居然也只是聊天,不停的聊天,大多是女人不停的找话题,我用手臂圈着男人的腰,他身材相当得不错,他在不在听那个女人说话我不知道,但我一直像听鬼讲故事一般听那个女人絮絮叨叨,到后来男人将她送回接她的地方时,她的嘴角已经有些微微裂开,唇妆依然精致,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她,女人嘴角牵了牵,露出一抹苦笑,我想起自己当初偶尔接过男人递来的卡时,也有同她这般的表情。她将卡接过来,然后下了车。她刚把车门带上,男人就已经疾驰而去了。我看着她目送车子渐行渐远,然后终于垂着头踩着恨天高离开。
我没有跟着她回家,站在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一趟趟地穿过斑马线,天色将晚时,迎面闯过来一张令我心生熟悉之感的脸,我的目光粘在他的身上,以至于忘记了避闪,但他竟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微微呆滞几秒,然后低着头穿过了我,我呆呆地转身,红灯亮起来。黑白分明的斑马线上,一辆辆车从我身体里穿梭驶过,我张开嘴巴,重重地跌在地上。
我看见了他的目光!
等我回过神,他已经消失在十字路口,我分明对他有一股十分强烈的熟悉之感,却想破脑袋都没能想到他究竟是谁。我当然不会傻傻的只知道待在原地守株待兔,要知道这座城市的鬼群队伍有多么庞大,而鬼比人单纯,鬼已经没有了面具,也不再需要面具,鬼已经不需要争斗,因为此生已经定格,再也无能为力。鬼很乐意做些事情打发无聊的时光。我把他的容貌特征大致告诉他们,大致身高和年龄,符合条件的人很多,但眉心有颗美人痣的男人可是不多的。平日里与我一起谈天的小鬼将消息传向四面八方的小鬼,再将信息从各方聚合反馈给我,我很快就知道了他是谁。
三个小时后我坐在周习孟面前。他垂着头,咖啡店灯光很朦胧,这地方是我选的,考虑到我的面目大概很狰狞,不要吓到人家小弟弟。“周习孟,你别一副少妇娇羞样傻坐着呀,这地咖啡不错,点两杯尝尝。”周习孟德好半天才举高了手招呼服务员过来,“一杯卡布奇诺。”我告诉服务员我要的咖啡,周习孟飞快的抬头瞄了我一眼,然后垂下头低低地说:“两杯卡布奇诺,谢谢。”服务员诧异的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回到周习孟低着的脑袋,十分疑惑的确认:“额?两杯卡布奇诺吗?”周习孟重重的点头。
我把手伸到他的脑袋底下,掌心朝着他的脸,作势要用指甲去抓他,周习孟的脑袋咻的抬起来,我趁机瞪圆了眼睛张大嘴巴吓他,他果然因为害怕身体猛地往后靠。我这才回到位置上坐好,把腿搭在桌子上说道:“放松点!你总是对着空气一副颤颤巍巍如临大敌的样子,人家会把你送精神病院的。何况,老朋友见面,你这幅样子,太没风度了吧。”周习孟的眼神飘飘忽忽,不停的眨着瞟向左右,就是不敢往前看。
“奇怪了,我应该不是第一个来找你的鬼吧,你怎么吓成这样,还是说我现在的面目真的很惨绝人寰?”我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敲着桌面。
“诶!你别瞎愣着不说话啊!赶紧把耳机插上,假装接电话陪我聊聊天。”为了防止他被人当成神经病,我善意提醒他。
他还是局促的呆坐着,我一拍桌子压低声音吼道:“快点!”
周习孟这才慌慌张张的从包里扯出耳机插好,把手机放在桌上,“桑桑姐,你放过我吧!”
“您好,您的两杯卡布奇诺。”
我用手指放进面前的咖啡杯里搅了搅,摇摇头说:“放过什么呀!说这话多没劲啊,你是人我是鬼,我能拿你怎么样啊。”虽然我已经没有了触觉和嗅觉,但我还是很喜欢这种喝咖啡的调调,把手指放在嘴巴里吮了吮,继续说道:“咱俩就聊聊天呗,你要是陪我聊开心喽,我就不在你面前晃荡了!”
“桑桑姐,你想聊什么?”
“也没什么,鬼们都说,我不能往生是因为我还有牵挂在这世上,不然就是我生前犯过大罪过,起码是害人性命的罪过,可我一没杀过人,二没让人为我自杀过,没爹没妈,无儿无女,连胎都没堕过,你觉得我为什么不能往生?”
周习孟摇摇头。我摸了摸他的头发,故作惆怅的问道:“你知道我现在这叫什么吗?”
周习孟摇摇头又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吐出一个字,“鬼。”
我摇摇头,沾了咖啡的手指往他唇上一抹,扫出一个妖媚的眼神:“我现在这叫,阴!魂!不!散!”周习孟因为我的靠近汗毛都立了起来,整个人微微的颤动,我开心的点点他的唇然后坐在他的身边,“所以你得帮我,找到我留在这世上的业障,然后帮我弥补,不然我一定阴魂不散地缠着你。”
周习孟立即跳起来叫道:“我怎么帮,我什么也不知道啊!”他的动作太剧烈了,手机都被拖下来掉在了地上,周围的人纷纷向他偷来目光,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坐好,周习孟也意识到不好意思抱歉的低着头坐回来。
“手机掉了,先捡起来。”
他把手机捡起来,屏幕上有道裂痕,他的指腹不停的在屏幕上摩挲,我又拍拍他的肩,最后给了他一个善意的提醒。
“昨天有个被万宝寺的大师超度的三次的车祸鬼说这里的黑森林也不错,你有兴趣可以尝尝,我先回去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哦!”
扔下这话我又回了马路上,从前没发现鬼故事这么有趣。我远远的穿过一俩车向他们笑着招招手,他们看见我还挺开心,招呼着我赶紧过去然后在人群中为我空出一个位置,我左边的老头鬼已经换了一张面孔,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大概已经重新生活在这个世上了吧,即使再见,我们不可能再认出他,他也不再会对我们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