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
床榻之上，林度盘腿而坐，此刻在他体内，一缕内息从丹田中出发，沿着经络慢慢涌向四肢百骸，仔细查看着体内的伤势。在这一过程中，林度时不时会停顿下来，待确认无误后，方才操控内息继续前行。
刚才那一下看似轻松，实际上消耗不小。武者之间哪怕只是差了一阶，差距都会巨大，这是反应和身体的双重差距，极难弥补。林度的反应的确提升很快，但身体进步却很小，突破自己的极限，自然会遭受反噬。
越级挑战，绝不是想象中的闲庭信步。
“噗……”打坐了半晌，林度终于睁开了眼睛，张口一吐，一股浊气噗嗤喷出。小幅度活动了一下筋骨，直到没有异常反应，林度方才松了口气。刚才那一下幸亏只是造成肌肉轻微拉伤，没有伤到筋骨，否则就亏大了。
吃罢午饭，等太阳消了一点，林度叫上来顺，偷偷从后院溜了出去。
之前一直让胖子帮忙，现在事情了结，也该去说上一声，顺带表示感谢。
胖子这人，林度一直没有看透。只知道对方姓金，外人一般称呼为金胖子，或者金老板。胖子几年前来到这里扎根，肆无忌惮地开了间赌坊，并且经常在长春宗门人身上拔毛。长春宗在方圆百里内一言九鼎，门人里云龙混杂，扯着宗门的虎皮赌钱赖账的事没少干，但却没人在胖子这里放过刁。
林度偶尔会想，如果有人在胖子的地盘闹上一闹，会怎么样呢？
胖子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还很多，譬如在长春宗内部竟然也有眼线，否则怎么能提供准确情报？
最让林度神奇的是，胖子那一手驯兽的绝活。妖兽等级越高，智慧就越高，厉害的妖兽，譬如妖王，聪慧已不输人族。妖将中不乏聪明伶俐的，可胖子却偏偏不要，非选择连凶兽都不是的麻雀。
胖子的脾气正如他驯兽的本事，一样与众不同。
酒，是胖子的最爱，无论林度什么时候遇见他，总是看到他举着一罐酒往嘴里猛灌。
此刻胖子依旧躺在椅子上，袒胸露腹，光脚，如果不是身上仅剩不多的布料尚且有遮羞的作用，林度很怀疑这家伙会一并卖了换酒。看他侧身泾渭分明的晒痕，仿佛几个月时间只是一瞬间，永远定格在这个画面，从未变化。
与不变相映衬的，是林度变化的心情。
当日他只能凭借着机巧复仇，今天他已经正面击败了一位四阶武者。然而，取得这一进步的同时，一缕悲哀却更加难以启齿。他的人生好像建立在一座火山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大难临头，烟消云散。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你该多喝点酒，这样就不会老是愁眉苦脸。”胖子粗肥的手指缓缓敲击着椅子的扶手，似乎这样更能品味酒里的滋味。
“我没想过要留名，况且我这也算愁眉苦脸？”苦笑了一声，林度自觉脸上的表情可以用平静来形容。毕竟，他还算一个坚强的人。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不哭不笑，不代表真的无忧无怖，就像现在，阳光灿烂，朗朗乾坤，也许待会儿就会大雨倾盆。”胖子咕咚喝了口酒，看向林度，目光里带着几分揶揄道：“这一点你比我深有体会。”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看来我算得上臭名远扬了。”摸了摸鼻子，林度干笑道。
“说起来这里边也有我一份……你今天来，莫非是要谢我？”胖子哈哈一笑，看向林度手里的食盒。
“原本是这么打算，不过看你的样子，好像十二分感谢也不如给你一罐美酒。”林度无奈笑道。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酒，尤其是美酒，不懂喝酒，不算真正的男人。所以，你要想谢我，最好送我几缸美酒。”
将喝完的空罐随手扔到一旁，胖子抹了把发红的脸，顺手操起身边另一罐，拍开盖子狠狠吸溜了一口，摇头叹气道：“这酒也忒不禁喝！”
“你这么喝法，也许只有睡在酒坊才能满足你的胃口。”林度指着胖子扔了一地的酒坛。
“爱吃喝的往往不是厨子，酿酒的往往不怎么喝酒，去了那地方，也许我会戒酒也说不定。无酒可喝，人生一苦呐……”胖子目光不为所动，依旧牢牢盯住林度手里的食盒，“我有种预感，今天会有一点惊喜。”
“血神这种酒我可买不起，不过今天我的确是给你带来了一样新鲜东西。”神秘一笑，林度打开了食盒，只见其中躺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瓷罐，蜡封着，沾着零星的泥点，似乎刚从地里挖出来不久。
“败絮其外，也许金玉其内。”胖子擤了擤鼻子，伸手一勾，一股轻柔的吸力下，瓷罐稳稳落到了他手上。
这一手隔空取物至少需要战将高手才能施展。似乎不惮于在林度面前卖弄，胖子呼的朝瓷罐吹了口气，上边的泥点立即扑簌簌脱落，还原出釉面的崭新透亮。
“这才像喝酒的模样。”自得一笑，胖子轻轻拔掉塞子，朝瓶口嗅了一嗅，脸上泛起一抹异样，随即仰头灌了一口。
忽然，他猛地坐直了身体。
一缕红色在他脸上炸开，转眼扩散到耳根，只见他双眼紧闭，手指一刻不停敲击着扶手，节奏越来越快。
突然，他喉结一动，缓缓躺下，过了半晌，待脸上的红色褪尽，方才睁开眼睛。
“呼……”一口酒气吐出，胖子仿佛年轻了好几岁，眼睛里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这酒初闻异香扑鼻，入口却苦涩辛辣，入喉时如刺如火，入胃却温和敦厚，酒气淡雅清香，的确很妙。”胖子晃了晃瓷罐，微微叹气，却是默默将罐子塞住。
“怎么不喝了？”林度诧异道。这酒当然不会太差。他前世可是出生在酒坊，父亲就是一位地道的酿酒师，遵循的是古法，在当地小有名气。只是酿酒是个下力活，父亲身在行中，不太愿意儿子子承父业，所以林度毕业后去了沿海，不过耳濡目染之下，林度却是得了父亲的真传。
“这样的存货应该不多吧？”胖子问道。
“嗯，也就四五罐。”林度点头，这点酒其实是三年前所酿，深埋地下三年，才有如此滋味。
“所以无论如何，你酿酒的速度总是赶不上我喝酒的快，所以我更应该慢慢喝，这样就一直能喝到这样的好酒。”胖子笑了起来。
“也许吧。”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林度换了个话题，道：“咱们现在两清了。”
“我已经说过了，不要老是愁眉苦脸，十几岁的小屁孩活得比我还老成，叫我们这样的老人家以后还怎么混？”胖子笑骂了一句，站起身来。
这是林度头一次见胖子站起来。他站起来很高大，黑色的长发没有束缚，披散开来，一张圆融的胖脸布满了胡茬，隐约可见当年刀削斧劈的俊朗，那双本来极为英气的剑眉，因为发胖的缘故，锋芒淡去，变得平缓从容，只有眉头下的黑色双眸里，可以望见几分成熟男人的狡黠。
“几年前，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见过你父亲一面，你知道我的第一感觉是什么？”胖子忽然问道。
“是什么？”林度也很好奇，父亲端整严肃，胖子不修边幅，两个高手之间相遇，会是个什么印象。
“非、常、人。”胖子脸上泛起一抹笑意，仿佛是在回味那番相遇，一字一顿道，“只有非常人，才会行非常事。”
“我父亲做过什么非常事？”林度更加好奇，在他印象中，父亲一向沉稳内敛，极少表露自己的情感。
“这你得去问你父亲。”胖子哈哈一笑，手里忽然多了一样东西……一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铜板。
“这是……”
“拿去。”不能林度说完，胖子手指一弹，铜板嗡的一声，划过一道弧线，朝他飞来。林度赶紧伸手一接。铜板很是普通，入手温热，仿佛带着胖子身上特有的温度和气味。
“听说你们家族里，好像有门伐毛洗髓的秘法，你该不会不知道吧？”见林度将铜板小心收了起来，胖子重新躺了下来，玩笑道。
“你是要我通过淬体，强行打通堵塞的经脉？”眼角一跳，林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天罗淬体术的名字，他早就有所耳闻，十几年来，林家庄修炼不上去的子弟如过江之鲫，却从未听说有人主动请缨一试。
这不是没有缘由，天罗淬体术，对淬炼者要求很高，期间的痛苦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林家的祖辈里不是没有人用过此法，只是经历过淬体之苦后，便严厉禁止自己的直系子弟尝试。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你觉得呢？”胖子轻轻一笑。
“我倒是无所谓，只是……”苦笑了一声，林度握紧了拳头，有些不甘道：“只是我父亲那里怕是过不了。”
“也许他会同意呢？”胖子微微一笑，晃了晃指尖，“我想，他会想明白的。”
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铜板，林度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跟父亲打交道，总让人有几分压抑，气势上首先就被压制，更遑论说服。可看着胖子云淡风清的神情，林度心中也拿捏不准，也许这枚铜板真的能帮忙？正待要跟胖子再说几句，没想到这厮忽然打起了呼噜，竟然睡着了。
林度无奈一笑，走出院子。
“回头把你剩下的几罐酒都拎过来。”前脚刚出院门，忽听背后一声呢喃。
“行。”就冲胖子这份贪得无厌里透出的自信和霸气，林度狠狠一点头，挺了挺身，豁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