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太大了,巴童只得将找药囊的念头暂时放下,先将油布仔细折叠收拾好,这时只听少爷又说道:“巴童,店家说丹青宰相阎相国的墓就在寺后,这普宁院是阎相国舍宅而建的,既然到了此地,我们就去谒拜一下吧!”
巴童答应一声,两人便转到寺后,果然见有一个青冢,冢前立了一块石碑,碑上镌刻着“大唐相国本寺檀越立本阎公之墓”一行大字。
少爷便在阎墓前合掌祷拜——阎立本曾贵为大唐右相,工丹青,所画《太宗像》、《秦府十八学士》、《凌烟阁功臣二十四人图》,皆称颂于当时,被誉为是丹青神品,谒拜一下理所应当。
巴童也跟着拜,他是第一次听到阎立本的名字,不过,就算是贵为帝王宰相,到最后也不过是一剖黄土啊,这大唐宰相之墓,看上去怎么这么不起眼呢?
……
二人回到寺内,少爷又吩咐道:“巴童,你去四周看看,有没有干柴薪枝什么的,也好生起火来烤干衣物,湿衣沾体,最容易得病了。”
果然,寺廊檐下的石墩边,堆积有不少薪柴,应该是在此过夜的行路人留下的。不一会儿,巴童就在石墩边生起火来,两人把衣衫脱了放在青石条上烘晾,仅穿着蔽膝裈裤,感觉还颇为惬意……
寺外豪雨如注,上身精赤的少年书生突然意气风发:“巴童,取我的笔墨过来。”
巴童晓得少爷又要作诗了,两人一路南行,赏钱塘江景,访富春钓台,少爷兴之所致,赋诗作画,巴童则整理画稿诗作,忙得不亦乐乎,书笈之中已然积有不少画卷诗笺。
巴童动作利落,很快就铺好了纸,他一边磨墨一边看少爷下笔,只见少爷拈着一管皖香青竹笔,笔尖在砚台上轻轻匀着,匀好了墨,少爷却不在纸上写,而是转身走到一处空白的寺壁前,原来少爷要题壁作诗。
少爷立在寺壁前,略一沉吟,即笔走龙蛇,一气挥就写完了诗,回头对巴童说道:“巴童,你来念念罢!”
三年来,巴童在少爷的督促下开始读书识字,《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都已经通读过了,能识得不少字,当下便摇头晃脑地念道:
男儿投笔执吴钩,踏平贺兰胡尘收。
大漠同赏阴山雪,狼山再酹卫霍酒。
麾下偏裨皆许用,九边何须君王愁。
他日题名凌烟阁,酒罢高歌笑封候。
诗念完了,巴童却不是很懂,不过他也明白少爷这是在借诗言志,少爷说了,歌咏言,诗言志嘛。
“少爷,这凌烟阁是在什么地方?”巴童指着最后一句问道。
少爷脸露神往之色,道:“那是唐朝的事儿了,唐太宗效仿汉云台二十八将故事,在长安皇宫内修建了凌烟阁,命阎立本——呃,就是这个舍宅为寺的丹青宰相——在凌烟阁绘制二十四功臣画像,以示恩宠,所以名上凌烟阁,是历朝历代想要建功立业的男儿的梦想,当然,现在这凌烟阁早没了。”
少爷说完,又提笔在诗旁写道:正统戊辰六月赴赣感怀,林毓书于广信府玉山普宁院。
林毓将笔递给巴童,巴童便赶紧将寺壁上的诗作抄录在诗卷上。这一路过来,都是少爷吟诗,巴童抄录——谁叫人家是少爷呢?
不过,少爷说了,唐朝有个叫李贺的诗人,喜欢骑着小毛驴出门游历吟诗,每次出门都背一个破布袋,坐在毛驴背上边风景欣赏边寻找灵感,有了佳句,就命书童写下来,扔到破布袋里,美其名曰“锦囊佳句”——哦对了,李贺的那个书童,名字好像也叫巴童。
……
寺外雷声震震,雨声哗哗,巴童有些无聊,道:“少爷给讲个故事吧!”
巴童很喜欢听少爷讲故事,少爷肚子里的故事总也讲不完,而且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好,那就讲个雷公的故事!”少年林毓想起了一则笔记。
《广舆记》上说:江西广信府铅山县某,常悦东邻妇某氏,挑之,不从。值其夫寝疾,天大雷雨,乃著花衣为两翼,跃入邻家,奋铁椎杀之,仍跃而出,妇以其夫真遭雷击也。
服除,其人遣媒求娶。妇因改适,伉俪甚笃。一日,妇检箱箧,得所谓花衣两翼者,怪其异制。其人笑曰:“当年若非此衣,安得汝为妻!”因叙事始末。妇亦佯笑。俟其出,抱衣诉官,论绞。绞之日,雷大发,身首异处,若肢裂者。
……
空中雷声滚滚,搅动满天乌云,寺内林毓有意压低声音,作深沉状,两边是面目狰狞的天王塑像,巴童听了有些害怕,半晌才道:“少爷,雷公有双翼吗?怎么听着像飞天蝙蝠?”
“雷公龙身人颊,驾雷车,执雷鞭,专门鞭打世间作恶之人!”林毓哈哈笑道,“所以说坏念莫有,恶事莫做,做了终会有恶报,天打五雷轰!”
“少爷是才子,少爷做了官,也一定会黜恶扬善的!”
……
才子?做官?黜恶扬善?
林毓站起身,负手立在寺廊之下,檐上的水滴连成一串串珠子往下坠,溅在檐下的青石板上,“叭嗒叭嗒”,砸出一朵朵水花,雨帘之外,山色苍莽——看着这幅古意盎然的画面,他不禁又生出一种恍惚之感。
三年了,他早已确信这并非是一个梦,梦不会这么清晰,这么真实。三年了,他也已经适应了这个世界,这个对他而言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然而,有一幅画面却总也挥之不去——苍莽的武功山顶,一个身患绝症的徒步行者,行走在十万亩的高山草甸之上,吼着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歌,嬉笑怒骂间,一道金色闪电倏地鞭过,半空中震耳霹雳乍起,那徒步者的周围出现了一团耀眼的亮光。
亮光渐渐消去,徒步者只觉得自己似乎掉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被一幅幅急速倒退的画面包围,五百年星移斗转,沧海重又变成了桑田。
如同一部正在飞速倒带的影片倒到了尽头,某一刻,世界就此定格——那是公元1445年,大明正统十年。
四周的画面遽然而止,渐渐清晰,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雕花大床之上,柔软的被褥,弥漫的药味,进进出出的人群……
前世读佛经,佛说人一念之间,有八万四千烦恼。而那一刻,前世今生的记忆碰撞交融,惊惶、无奈、恐惧、喜悦……脑海中的烦念该有如恒河沙数般多吧。
如同一杯静置的恒河水,烦念如杯中河沙慢慢沉淀,思绪如杯中之水渐渐澄清,他的脑海终于平静了下来,就像秋天的江河,寥廓,清明,宁静。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他终于确定,自己以不治之症之身重获新生,而且是五百年前的一个生命——还有比这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了么,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他身上,周遭的一切都在告诉他,如今正是大明正统十年。
这是一个最好的年代,经过永乐、洪熙、宣德三朝的励精图治,大明朝威名远播,欣欣向荣,呈现出一派远迈汉唐的盛世气象。
这是一个最坏的年代,西南麓川以一隅牵天下,西北瓦剌虎视眈眈,旦夕南下,内阁三杨逐一离世,司礼监气焰喧天,屡兴大狱。
而身处这样一个年代的自己,又可以有什么样的作为呢?
……
但不管如何,自己是重获新生了,彼时,他心中狂喜,虽然身子削弱,也忍不住手舞足蹈了起来,《诗·大序》有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除了放声咏歌,手舞足蹈,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可以表达自己对新生的欢喜与赞叹!
难道不应该赞叹么?我曾见五百年沧海桑田,蒙天眷又来到这红尘浊世间。
更何况,我所获取的这份超越时空的记忆,和自身所承载的珍贵记忆,已然融为一体。庄周梦蝶,惠子非鱼,无论是一瞬还是一生,都只不过是冰冷的梦一场,而我两世为人,却都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暖意。
既然如此,那么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又何必去想自己是在造因还是在应果呢?此林毓,彼林毓,管它哪个才是真正的林毓呢?
权就当上苍听见了自己祈求,多借了五百年吧。
……
雨势渐小,雨声渐歇。
林毓回过神来,说道:“巴童,今日恐怕是赶不到沙溪镇了,我们先去玉山县投宿,收拾一下,这就走吧。”
巴童应了一声,二人便进入正殿去收拾行李,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隐隐传来。
“少爷,莫不会是山贼?”巴童抱着包袱,战战兢兢地问道。早上出门店家曾谆谆告诫,玉山县附近有山贼出没,凶狠残暴,难道今日真的要遭遇到山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