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意查过地图才发现,自己住的地方离工作的地方很远,早就听说北京的交通非常拥堵,她早早就出了门。她先要走一段路到地铁站,然后坐地铁到换乘站,再换乘地铁到离事务所最近的站下车,还要坐两站的公交车。她计算了一下,上一个班,从出门到进事务所的门,大约需要两个小时,这个真是让白晓意吃惊不小。
她先去找了接收她的经理,可是经理出差了,这几天都不在。经理的助理接待了她,让她准备好证件和一大堆的复印件,到人事部报到。人事部的人给她讲解了劳动合同的大致情况,薪资、福利待遇什么的,白晓意看上去认认真真,其实心里也不是很懂,看了一下合同,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有点像电视剧里签下大单生意的老总,职业生涯就此开始了。
助理带她去IT部门领了电脑,IT设置了好久才把基本要用的软件、系统都设置好。电脑还不错,是全新的,这让白晓意有了一点就要进入工作状态的感觉。
零零总总的事情办完,也吃过了午饭,白晓意下午突然就没事做了,助理让她熟悉一下审计软件,她就只能对着电脑瞎点击,权限也有限,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大家要么各自在忙,剩下没见到的同事,她知道,一定是出差了。
下班回家,白晓意有点不知所措,又是两个小时的拥挤,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她在楼下简单吃了点饭,回到家里准备洗澡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去上班。
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已经在事务所实习过了,可是工作的感觉和实习的感觉竟然会如此的不一样,那一刻,她就意识到,工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但是她还是有信心能做好,她心里对新工作也仍旧有一点小兴奋。这份工作对于她来说,是职业生涯的正式开始,这是她下定决心要去开始的新的人生,她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第二天一到事务所,她就接到了经理的电话,要她和所里的一个主任一起去做一个项目,是北京的一家事业单位,经理给了她主任的联系方式和姓名,让她自己主动找一下主任。
白晓意给主任打了个电话,是一个女的,她告诉了白晓意具体的地址,告诉她直接过来就行了,带着电脑。白晓意拎起电脑,又去赶地铁了。
到那家单位楼下的时候,她给主任打了电话,一个女同事下楼来接她。到了楼上,她们进了一个会议室,主任给经理打了一个电话,然后经理又给白晓意打了一个电话,算是做了一个确认吧。大家做了一下自我介绍,主任姓秦,大家都叫她秦主任,看上去特严肃,她指着会议室桌子一侧堆着的一堆文件盒对白晓意说,去把合同整理一下吧,按合同编号从小到大排好序,贴好标签。白晓意放下电脑,开始整理堆积如山的合同。
初入职场的大学生有一种奇怪的矛盾心态,一方面坚定自己能从最小的事情做起,一点一点变得无比强大;另一方面当真的做最基本的小事的时候,往往又觉得公司是大材小用了。白晓意虽算不上出类拔萃的大学生,但可以算品学兼优,让她做整理合同这种事,她会认真做好,但也有那种普遍的矛盾心态。这会让她想起她一直都没当回事的家乡的工作,她可是管理着一个公司的经济往来,还有一个小出纳要听她的指挥,好歹算是有地位的。更何况她还考下了几门注会科目,这些都会让她有一些自信。而现在她必须放下这些东西,踏踏实实做这种最简单、最基本的事情,这也是初入职场的大学生最需要做到的。
不断地整理合同,把毫无序列的合同都排好序,还要贴好标签,等待着同事审核。她实在是不明白,这个公司的合同怎么连个顺序都没排,到底是怎么存档的。那一刻,白晓意有点恍惚,她在想,什么时候,我能摆脱这样基本的工作,也能和其他的同事一样,做点有技术含量的、真正的工作。其实,那时的她只是不懂,工作本身并没有什么真假,什么三六九等,更重要的是,我们能把自己角色要负责的工作做好。
那四天,她一直往返于家里和审计单位,并没有再去事务所,她也一直在整理合同和一些会计凭证,其实根本就用不到电脑,但是她不明白,主任为什么还是要她天天拎着电脑。
周五那天她终于整理完了所有的会计凭证,虽然枯燥而繁琐,但这正是一位财务人员,更准确点说,是她这个审计人员要面对的工作状态。秦主任基本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无非就是告诉她要整理哪些资料而已,同事们也各自忙碌,白晓意突然发现,一份工作,怎么会这么孤独。
周五的北京地铁5号线异常拥挤,白晓意的框架眼镜差点被挤碎,回到家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她在小区外买的盒饭放在桌子上,饥饿和疲惫一起袭来,她突然想起展锋,当辛苦慢慢吞噬一个人的身体的时候,人们总是很刻意地去寻找引发它的诱因,不管这个诱因是否是对的。白晓意不怪展锋,但是,她仍旧假设,如果展锋没有走,他们留在了那个海边小城,她现在,该有多幸福。
刚要吃晚饭,武数打来电话,问她第一周的工作感觉如何。白晓意只说“还好”,然后告诉武数,“我觉得这工作挺适合你的,我整理了一周的合同和会计资料,排序啊,贴标签啊,感觉特适合你的性格,就你那强迫症,保证能做好”。
武数在电话那头傻笑,“对啊,我觉得这确实挺适合我的,看来我也可以做审计哦,我一直以为,审计是只有你这么优秀的人才能做好的呢,原来我也行。你们不是要出好多报告嘛,你这么优秀,怎么也没让你做?大材小用。”
其实,白晓意心里本来是有点矛盾的,可是听武数这么一说,反而冷静了,“你得了吧,大家都一样,人家不是说了吗,学财会的,就是一半同学在做账,另一半同学在查账,就那么回事。慢慢来吧,我这不是经验不够嘛,先从小事做起吧。”
武数表扬白晓意:“小白,你就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心态一直就这么正!继续加油!”
她们没说太多,白晓意告诉武数她还没有吃饭,武数就乖乖地挂了电话。
洗完澡,白晓意躺在床上看手机,才发现,展锋和她发过的所有短信居然到现在,都没有删除。她太久没有在意自己身边的东西、身边的人和身边的事了,一种仿佛忘记去做一件应该做的事的感觉突然出现,白晓意没有再重新看那些信息,直接按下了删除键。她决定与北京这座城市,就此结缘。
第二周开始,白晓意不用再整理合同和其他会计凭证了,秦主任让她做一些简单的审核和沟通工作。一会儿让她去要个银行对账单,一会儿又让她要银行账目,紧接着就让她审核银行对账单和银行账目的金额差异和具体发生额的差异。白晓意完全就是一头雾水,审计软件用得也是不明不白,总是弄不清楚。秦主任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其实白晓意对这些什么都不懂,只是一味地催她赶快做好。秦主任说话也毫不留请面,还考过注会呢,怎么这点事都做不了啊?
秦主任说得白晓意几次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但是以她的性格,哭出来是不可能的。同一组的同事夏铭心悄悄跟白晓意说,你不用在意秦主任说什么,她就那样,你慢慢来就好。可是白晓意没有办法慢慢来,她太想早点做好了。
那一个阶段的白晓意,一直都处于和被审计单位要资料和审核一些简单账目的工作中,被审计单位也烦了他们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更是不把百晓以这个小丫头当回事,所以沟通起来困难重重,秦主任从来也不理会她的艰难,相反她的工作只要慢一点,秦主任的话就会很难听。白晓意每天从家出发都会抬头看看天空,面对着升起的太阳,她每天都鼓励自己,我一定能行,今天一定能做好,然后又是一天的打击和沮丧,在和秦主任一起工作的那两周多,她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夏铭心倒是个贴心的同事,总是鼓励白晓意,但这并没有改变白晓意每天难过的心情,她不明白,职场为什么是这样的。
本来白晓意想给武数打一个电话,可是突然看到社交网站上武数又在晒自己的美好生活,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打这个电话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当年的她们还没有好到无话不谈,还因为,人有时候就是会这样的,我们能很容易同情朋友不幸的遭遇,却很难在自己狼狈时还赞叹对方幸运的经历。这不是狭隘,只不过是一种天然的自我保护意识。
没有完成秦主任那边的审计工作,白晓意就被经理给调走了,调到另一个组,去帮忙。她很庆幸自己的离开,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最后下班的那天,秦主任居然把她叫到一边,跟她道了歉。其实,后来白晓意也想得明白,审计工作在时间上的要求非常紧,大家都在忙碌,合并报表更是需要每一个环节都完成的好才能实现,秦主任负责着一整个组的进度和质量,难免有点脾气吧。她这样想想也就不觉得那么难受了,不过,她还是低估了工作的难度,直到她进入新的组,直到她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年审。
每年的年审大约是从11月开始,到次年的3月底结束,这个期间是所有会计师事务所最繁忙的时节。很多审计小组为了赶期限甚至要工作到凌晨几点,然后第二天还要准时继续开始。所以,审计工作不仅仅考验一个人员的专业素质,还要考验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
白晓意所在的组的组长就是接收白晓意的那个经理,其实白晓意是很感激他的,毕竟她连面试都没有面,就直接来上班了。而且在事务所工作的工资还是可以的,她对比了自己的收入和武数的收入,觉得真的还不错。这位经理姓唐,同事们都管他叫“唐老鸭”,因为他就像某些上课总是爱压堂(拖堂)的老师一样,天天盯着组里的人加班。本来审计的很多时候耗费时间更多的是和被审计单位沟通,遇到不是很合作的那种单位,就等着后期工作没玩没了吧,“唐老鸭”再把加班做为员工认真努力工作的衡量标准就要了命了。其实工作都是各有分工的,能先做完的就早点回家或者回酒店本来就没什么事情,这样对大家都好,可是既然组长是这种要求,大家为了有个好表现,就只能跟着他一起熬着了,几天过去,白晓意就有点受不了了。有的时候很早就做完了自己的工作,她紧张得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但是又不能走,只能在那里坐着,还不能什么都不做,要表现得自己非常忙得样子,白晓意实在是受不了这个。
大学时的《管理学》教材里有一种领导者风格理论说,团体的任务领导并不是以同样的方式表现他们的领导角色,领导者们通常使用不同的领导风格,这些不同的领导风格对团体成员的工作绩效和工作满意度有着不同的影响。白晓意想,那“唐老鸭”就应该是不把员工折腾死不罢休的领导者风格。
冬天来临的时候,白晓意开始格外期待过年。她以为,这种期待只属于小时候,然而,持续不断的加班终于让白晓意对放假无限向往。年审越来越忙,同事们都已经是海角天涯了,她还一直在京城内部“流窜”,估计明年也要开始到各地出差。“唐老鸭”稳稳当当地带领他们一干人等继续每天加班,让白晓意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夏铭心也被调到了她们组,要是她,她绝对还留在秦主任那里,虽然要每天被说,但是做完事就可以立刻回家。人们总是在经历更多磨砺之后才发现,其实之前遇到的情况也没那么糟。不过也好,有个人可以安慰白晓意,并且和她一起发牢骚了,还可以带着秦主任一起说,白晓意电脑上的QQ终于可以在她加班无聊时让她忙起来了。
每次打开QQ空间,仍旧是武数铺天盖地的生活和工作信息,白晓意最不懂的就是武数这一点,天天自己那点事,自己知道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但是武数一直就这样,她就只能看看热闹。武数的公司组织他们出去玩了,武数又学会了一种新的咖啡做法,武数又做了一个非常成功的PPT,武数有了自己的新电脑了,武数加班打车回家看到夜色下的北京城又有感慨了……白晓意实在不知道武数为什么把自己的事情汇报给全人类,但是她知道,如果武数不汇报,那肯定是出事儿了。
本以为可以就这样在挣扎中等待过年的到来,可是白晓意在和夏铭心打赌今天要加班到几点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发烧,然后第二天她的耳朵以下就开始疼痛,第三天就肿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连饭都吃不下去了,那天下班,就跟唐经理打了招呼,早早走了,到家附近的诊所看了一下,医生说,腮腺炎,需要输液。白晓意下意识地问,严重吗?要输几天?医生说,还好吧,先输一个星期观察一下吧。
那一刻的白晓意是有一点绝望的,年审这么忙,哪有时间天天去输液。可是脖子已经肿得没法看了,她也害怕变严重。于是听了医生的话,硬着头皮跟“唐老鸭”打了招呼,每天去输液。
都说没有时间休息,就要花时间生病。可是对于刚步入职场的大学毕业生,尤其是像白晓意这样的毕业生,哪有那么多的时间考虑休息的问题,除了安慰自己就要放假了,难道真的要硬着头皮去跟“唐老鸭”说,经理,我的事情做完了,我回家了,然后潇洒地拎起包就走?刚进入社会,我们不仅仅是一张白纸,等待着经历的涂鸦,我们也有对于陌生环境的抵触和敬畏,我们相信自己的职业生涯,同时也对自己的职业生涯多加小心。而北京的生活,就像每天拥挤的地铁,有的时候你不是自己在前进,后面会有人挤着你向前走,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在每天早上上班的自我激励中,在对工作内容的熟悉中,在与被审计单位的周旋中,在与经理的对峙中,在和同事的磨合中,白晓意都在不断地成长。虽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有些路她已走过。
她把束起的马尾散下来,尽量用头发遮住肿起的腮腺,尽量掩饰耳朵以下的尴尬,仍旧挤着地铁去上班,仍旧挤着地铁去诊所输液。那时的她,竟然连一只口罩都没想到戴起,然而这不是她迷糊,这是青春特有的窘态,只为了让你在未来回头想起时觉得可笑和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