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
回想14年前上海的冬夜,那时候就是走遍全上海,也没有地方去买一朵花,我的男朋友在每晚我们沿着黝暗而寒冷的街道散步的时候,总是送给我一个金黄色的美丽的桔子,那是阴冷冬天里最明亮的颜色。每天深夜,当我独自回到家,把冻得冰凉的身体紧紧裹在棉被里,望着灯下那个金色的芬芳的桔子,常常觉得有一种温暖但尖锐的感情在心里流动,使得从来不失眠的女孩能整夜都睁大眼睛。那种温暖而尖锐的感情啊,像一把刀一样把我从原来的家,原来的生活,甚至原来和朋友的纽带上割下来。在不和自己爱的那个男孩相伴的深夜,独自暖着散步时被冻得冰凉的身体时,只觉得自己像一片树叶一样,已经从树枝上落下来了,但还没有落在地上。就这样,在无所依托的半空中飘啊飘啊,那时是多么希望抓住一双温柔的手啊。
这就是14年以前,我决定要结婚,要嫁给我爱的那个人,和他日夜在一起时的心情。
过了许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来,觉得这就是结婚前夕的女孩子的心情。从那时开始,会非常在意地听着男朋友说的话,会在意地听他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从心里说,你是愿意的。那时,因为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你心里的爱情,把你原来的生活全都毁坏了,你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夜夜临睡前那温暖尖锐而且非常惶惑不安的心情说明了这一点,爱情像大火一样,已经把原来的生活烧了个精光。那个放火的人,就是你自己。在熊熊烈焰里,你能做的事,就是逃向一个新的生活。
但在心里,永远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问:你嫁给他是对的选择吗?要是只为眼前的爱情所迷惑,将来会痛苦一生的。
这些话,早就由母亲在你恋爱之初再三警告过你,母亲怕你一时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其实,一个有能力恋爱的女孩子,远远不是别人想象的那样一往无前,只为一时的快乐。要是说从前没有离开过家庭的小女孩,一切都仰仗着父母作主,会把一切责任都推到父母身上去,那经过了鸟巢时期的失落以后,已经开始学习自己把握自己的生活了。里面也可以说有一点点赌气的意思:让你们看看,我自己作主也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这时候的女孩子,就像第一个月领了薪水的年轻人,到百货店去为自己置行头,握着一个新皮夹子,小小心心地挑着每一件小东西,不敢有一分钟的懈怠。她当然明白,这是自己的新生活啊。
面对婚姻,每个女孩子在这时都有一个小声音在心里固执地发问。
这也是女孩子在“你愿意嫁给我吗?”这样的问题面前常常什么也不说的原因。她那觉得甜蜜的心里,还有一个如蚁的声音在提醒着自己。
“现在嫁给这个人是不是对?”
但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世界上有谁能知道将来呢?
你现在很爱你的男朋友,你们是真的相爱,可是不知道将来是不是也这样,仔细而冷静地想一想,你会发现你大概不能保证自己会一生爱这个人,也不能保证他一生都爱你。
那么,要不要真的嫁给他呢?这变成了重要的问题,反复疑问。
在这个阶段,你常常会变得憔悴,怎么能不憔悴呢?这是生活给你的第一个重大的问题。让你在20岁的时候,就要为自己的一生幸福做出保证。
但你永远不能在20岁的时候就得到答案。
世界上没人知道你是不是应该嫁给这个现在你爱的人。
在这个阶段,你开始想要找婚姻的书来看,想要找那些比你年长的、你所信任的、而且婚姻幸福的女子深谈。总之,你想要找一些坐标,帮助你来判断。然后,发现原来许多女子都是在不甚了了的时候结的婚,她们像夏天浅绿色的小虫子一样,对着明亮的灯光一头撞过去,一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去干什么。
当然,你也会得到许多有益的忠告,它们从过来人的故事里冉冉升起来,让你知道其中一些真相。
爱情像火一样,哪怕它燃烧再厉害,也有熄灭的那一天,而那一天也绝对不是在你70岁以后才到来的,它会早得多。当你和你爱的人朝夕相处以后,爱的激情就会安静下来,成为一种温柔的感情,那时候,你才会知道能不能和你的丈夫真正在一起过一辈子。那时候你们在一起,互相关心,就像是关心自己;互相爱护,就像是爱护自己。而不再像从前,关心和爱,全都是激情奉献,满是激情。那时候,有时你觉得你的丈夫是你的父亲,或者是你的兄弟、朋友,只有一些时候才是你的情人。那时你和他血肉相连,但是,爱情已经被亲情代替了。
这时你会感到失望,因为活生生的爱情没有了。可你也会感到幸福,因为你们有了亲情、温柔和稳固的感情。
可这要等许多年方能看出来,要等爱情没有了以后才能看出来,你的那个他是和你血肉相连了,还是成为陌路。
但促使你嫁给他的,却是心里的那份爱情。
一份热烈燃烧,但终是要消失的感情。如果你不做,你过不了日子;可你做了,是用自己一生中最美的时光在赌博,这是真正在用青春赌明天。忠告让你明白自己的处境,那就是你必须在只有几分把握的时候就做些什么。你必须要做,要不然你过不去“现在”。
这时候,被两难问题逼得没有办法,可爱情在燃烧,它使你必须做点什么。于是,在另一个寒冷的夜晚,走回到我家院门前的最后一盏路灯下,冬天的梧桐树枝上悬着褐色的悬铃,在黄色的灯光里微微晃动,这样的情形,在一个人看来是孤独,而在两个人看来则是温情。我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我已经非常熟悉了的气味,说:“对,我要嫁给你。”那时,我心里想:我嫁给你,要是不行,可以离婚。是最后四个字给了我一条退路,所以我敢说一个“对”字。
但我觉得这样的想法很不吉利,所以我从来不敢将它说出来,我怕它会真的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