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的清晨,井家姐妹父母亲为送她们上都城,花了一锭银子雇了一辆带轿的马车。女儿们收拾好行李走出家门,马车已在门前等待着。民云荆的父亲和井家父母坐在车辕上,四位同样为儿女操劳了一辈子的老人,用同样期盼又担忧的眼神望着挚爱的女儿们。女儿们登上马车放下轿帘的那一刻,民云荆家后院里那棵前年栽下的丹桂树,散发出了它这一生中第一缕醉人的花香。
她们无缘回去一赏初开的桂花,骏马已迈开健蹄向城门奔去。在颠簸的轿子中,井汐鹤打开轿窗,一双秋波盈盈的眸子流连着小城内热闹的小店和来来往往的行人,她天性多愁善感,此刻离别在即,伤情更甚于以往。风明城此次将有两百余名平民族的女子告别故乡前往都城参与第二轮女婢选拔,有缘被纯血族的管家们看重的女子才能留在王宫或王府之中,淘汰的女子则返回故乡,从此失去了再次入宫的机会。
于是,当骏马在城门前停下时,她们未出车轿,就听到了女子们与父母告别的声音此起彼伏。
“爹爹,女儿一定会留在宫中,也必会安分守己,五年之后定会衣锦返乡来孝顺您……”
“爹,娘亲身体不好,这段时间就请爹爹多辛劳了……”
“荣儿哥,请到我们小时候常去的那棵海棠树下等我,我一定会尽早回来和你成亲……”
……
井汐鹤和井汐雁已经下车了,民云荆紧随其后。刚一下车,一个身影就飞一般地跑到民云荆面前拉住了她的手。
她许久才平复了战兢的心,定睛一看,才看清来者是井汐鹤和井汐雁的哥哥井汐誉。他今日特意拾掇过自己,头发有条不紊地束在头顶,用一支素色的冠带缠紧;身上穿的也是新装,蓝色的绸缎柔软光滑,银线绣成的兰花花纹亦是非常尊贵。井汐誉一张脸生得不差,明眸皓齿,眉宇间也有几分英气。只是他生性纨绔,再美好的皮相也被无赖的气质毁去了大半。井汐誉虽家世平凡,却仗着身体里流淌着的一两滴鹿灵的血,顺利的结识了几个富家子弟,去年又在这几个富家子弟的帮助下,在风明城府得到了一份传唤的差事。他日日在大街小巷穿梭着传唤嫌疑犯和证人,他所到之处,必将半日之内鸡犬不宁。
民云荆甩开了井汐誉的手,他难为情的笑了笑,刚准备好的一些话也没有说出口。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云妹,帮我照顾好汐鹤和汐雁……”
她冷笑一声,对他说:“你何时照看过你的两个妹妹?”
从小到大,他被她如此这般顶撞过无数次,似乎也早已习惯了。令她惊讶的是,他居然仍然不解她话中的讽刺,自顾自地说:“云妹,汐鹤是我同胞生的妹妹,汐雁虽然与我不同母却也是我挚爱的亲人,你亦是我最爱的人……”
没等他说完,她就伸出手拦住了他愈发靠近身子。她转了个身,和井家姐妹一同走到她们的父母面前齐齐跪下。
“大娘,小娘,爹爹和哥哥就拜托你们照顾了。”井汐雁和井汐鹤称呼她们的母亲不分嫡庶,足可见得她们母女四人情谊之深。她们的父亲井禾年轻时应父母媒妁之言娶了井汐鹤的母亲,生下井汐鹤和井汐誉之后,井父又在汐鹤母亲的劝慰下,娶了自己深深爱恋着的汐雁的母亲,但却从此对汐鹤之母越发尊敬。伉俪三人相濡以沫,一家人不曾有过任何矛盾,在风明城中羡煞了不少老少夫妻。
二位母亲已哭成了泪人,汐鹤的母亲更是泣不成声,她拉起两个女儿,似有千般言语,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最后她紧紧拽着汐鹤的手,哭着说:“孩子,到宫中后万事小心!听娘的话,你尽量想办法去哪个王爷府中服侍,万不得已千万不要留在宫中……”
这番话汐鹤虽已听母亲说过无数次,她却不曾因心烦过,此刻更因离别在即,她在母亲的嘱咐声中也哭出了声。
民云荆还跪在地上,民子孟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他想说的已在三日之前说尽。民云荆知道父亲是顾及她的心情才不多言语。她从小就是一个管不住的孩子,叮咛嘱咐的话多听了一次便心烦意乱。她给父亲又磕了个头,说了声:“爹爹,女儿去了。”
民子孟这才欣慰一笑,将女儿搀扶起来。
时不待人,日头已渐渐爬上屋顶。她们三人返回车中,马蹄再次抬起,驱车的人换成了一位皮肤黝黑的农夫。井汐鹤在轿子中死死抓着紧闭的窗,她想开窗再看一眼她的亲人和故乡,却最终没鼓起勇气。
车行渐远。
三人一路无话,轿中只听得到马蹄和车轱辘的声音。日落时分,未开窗的轿子内蒙上了一层黑暗,井汐雁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幽幽的说:“我们快到鹿灵城了。”
井汐鹤这才犹豫着打开了窗,意料之中,窗外已是全然陌生的景色。荒林之外西方的天空一片红艳,夕阳正在下沉。
“云荆,你应该对我哥哥好一点儿。”
民云荆突然听到井汐雁冷不丁地对她说。
她和井汐鹤同时诧异地看向井汐雁,这才知道她心中离开父母的悲伤早已散去,此刻心里想的居然是与分别全然无关的事。
民云荆被井汐雁这样一说,思绪一转,竟也不再那般伤感。她问井汐雁:“汐雁,你可知我一直和你一样,把汐誉当兄长看?”
井汐雁却突然笑着拧了她一把,有些恼怒的说:“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看不上我哥呢!可是我说啊,我哥虽然是被爹娘宠坏了,他到底也还是心善的,尤其是对你痴心。云荆,你好歹也要存个心思,五年之后回来,你都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到时候家里有个男人再等你,终究是安心些的。”
“你个小妮子,五年之后你也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你怎么不先为自己打算打算?”她笑着回拧了她一把,井汐雁“呀呀”尖叫着,不住地把云荆往汐鹤身上推。汐鹤抱着云荆把她往身后藏,汐鹤一遍保护云荆,一边又要防着汐雁尖锐的指甲伤了自己。轿子因她们的打闹颠簸得更厉害了,汐鹤胆小,不停叫着“别闹啦别闹啦,轿子要翻了……”云荆却和汐雁闹得更欢。
打打闹闹中,离开亲人的悲伤也暂时远去了,民云荆始终相信,那天在夕阳西下的马车里,她们三人笑着闹着心里想着的必然是同一件事。民云荆看着井家姐妹清秀美丽的脸庞,心想,从此以后她们三人就是新的一家人,从此应该风雨同舟,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