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雪亮的白鹰,落在风明城郊外茶园的篱笆上。
它在等待从王城里传来的消息。
一队从王城来的人马浩浩荡荡涌入风明城中,为首的宣判官举着一卷帛书,驾着千里马疾驰在城中主干道上,宣告的正是这只白鹰等待着的消息。
“鹿灵国王宫女婢应征今日开始!全国十三至十七岁的平民少女,皆需在今日之内前往东城门下应征,违令者斩!”
白鹰长啸一声,振翅冲天。它刚落在篱笆上的那一刻,就吸引了一个女子的注意,此刻它已冲破云霄稳稳地停在空中,在这个女孩的头顶悠然盘旋。
女子今年十五岁,身高不足五尺,身形刚开始发育,胸脯只微微隆起,却已经可见窈窕绰约之姿。此刻她穿着一件墨灰色麻布长衫,内着浅绿色单衣,头发绾起一半,在侧边用素银簪贯成最寻常的发髻。常人只消遥看一眼她似柳如风的身段,便可知日后这个风明城将有无数男子为她折腰倾心。然而,她凝视着白鹰的那双大眼睛闪烁着某种坚毅不屈的光芒,人们看到这眼神,便知她不似寻常女子,她该是轻易不能靠近。
这个女子并不是一个人,陪伴她的另有两个女子,皆是貌美之人,却不及凛冽如霜的她那般耐人寻味。
“云荆,你已经看那鹰很久了。”两个女子中较高挑的那个对那看鹰的女子说。名唤民云荆的女子回过神,才发现手中还捧着一把茶叶。她将茶叶慢慢铺散在竹簸箕上,从都城来的消息,就在这时传入了三个女子耳中。
方才与民云荆说话的女子听到消息,双手一抖,一把散茶全撒到了地上。她慌慌张张地蹲下身将茶叶一片一片拾起来。民云荆和另一个鹅蛋脸的女孩放下手中的茶叶,蹲下身给她帮忙。
“汐鹤,怎么慌成这样?”民云荆一边拾起茶叶,一边问名叫井汐鹤的女子,“入宫当女婢又不是什么大事,一贯慎重的你怎么会因为这个事慌成这样?”
井汐鹤低着头,拣茶叶的手始终没有停下来。许久之后,她才摇了摇头对民云荆说:“云荆,我们都不知宫廷深险,即使是女婢,入宫之后也只怕凶多吉少。”
“哪里这么可怕。”井汐鹤同父异母的妹妹井汐雁是个开朗活泼的女子,她打趣她的姐姐说,“姐姐,我们平民族多少女子一生就在等待这一天,期待能入宫后能被哪位王侯贵族看上,从此过上荣华富贵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么好的事,你倒是害怕了。”
“汐雁,你明知这种话说不得,我们平民族被纯血族看上是好事吗?”
井汐鹤生气地瞪了汐雁一眼,井汐雁低下了头,嘴里却忍不住嘟囔抱怨。
“宫中选女婢和王族选妃同是这几日进行,有鹿灵血统的女子被选上了就可以成为王族妃嫔,没有鹿灵血统的我们就只能当女婢……”
在一旁的民云荆浅笑不语,她将茶叶晒好,对井家姐妹二人说:“我去学堂给爹爹送饭,并问问他有什么嘱咐。你们也快回家打点一番吧,日落前我们在东城门集合,一同去应选。”
民云荆和井家姐妹比邻而居,姐妹二人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就回屋子收拾装扮。民云荆独自在刚晒好的茶席边伫立良久,才转回屋里拿上早已做好的饭食盒走出门,缓缓朝她父亲任教的东边学堂走去。
民云荆在学堂的西厢堂里找到了她的父亲民子孟,他正在给女童们讲解《平民女训》。鹿灵国允许女子入学,但需与男子分开接受教育。贵族女子入学堂多学习装扮、礼仪与侍奉之道,这都是为了日后能在王妃选举时脱颖而出。而平民女子入学则主要学习家务与礼仪,家务包括女工、浣洗、烹食等,礼仪则基本收录在《平民女训》这本书中。
民云荆早在幼年时代就背下了《女训》,少不更事的她也曾以为身为平民女子就该以《女训》为准则约束自己的言行。但长大之后她偷偷潜入爹爹的书房,才知道世上不止有《女训》,还有《兵法》、《工法》、《治国法》等等更加有趣的书籍。民子孟发现她偷看了这些书,严厉呵斥她再不准进入他的书房,然后把一本《女训》塞给她,让她多学学里面的为女之道。民云荆时隔几年再次翻看《女训》,才发觉一整本《女训》其实可以精简为这样一句话,一句平民族在纯血族面前该说的话,那句话就是:
“遵命,我的主人。”
民云荆在学堂外等待,不多时就听到了散学的铃声。女童蜂拥而出,很快就全都散去了。民子孟在最后走出学堂,他接下女儿手中的食盒,问她:“女婢应选是今日开始?”
她点了点头,看着民子孟苍老的脸庞,她心里不由得一酸。
她的娘亲在三十岁时生下我后身体日益虚弱,月子未出便命丧病榻。就是眼前的这个爹爹,用他的血替代了娘亲的**将她抚养成人。但是,长大后的女儿却辜负了父亲的期待,没能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平民女子。民子孟早早看出女儿心中跃跃欲飞的志向,因此他教育女儿时,比教育任何一个女学生都要用心。可是,他的用心却没能收到期望的效果,太过操劳的他呈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衰老。
“嗯。”她看到爹爹已经斑白的两鬓,点了点头。
她看到父亲点了点头,对她说:“云儿,跟我来。”
民子孟把女儿带到学堂的柴火房中,关上门,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确认四周无人之后,他这才点亮了屋内最昏暗的那盏煤油灯,然后把食盒放在身边,把女儿的手包裹在他干枯的双手中。他长叹一口气,缓缓开口对女儿说:“云儿,爹爹是为你好。”
民云荆心中一阵酸楚,说:“我知道的,爹爹。”
她明白,爹爹说的是他极力要求她去宫中当女婢的事。她曾经向他要求过在成年之后进入学堂教授男学生《治国法》课,一辈子循规蹈矩的民子孟当即受到了惊吓,要求她跪下立下誓言绝不再有这样的想法。她不从,他却突然向她跪下了。
“云儿,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爹爹是为你好!”那日,父亲跪着老泪纵横对她说。她赶忙跪下去拉爹爹起来,答应他决不再说这样的话。他却不起身,继续说:
“云儿,你再答应我,你要在三年之后应选上王宫女婢,我希望你在纯血族统治的宫中能明白,生在鹿灵国,你是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的!鹿灵国是有鹿灵血统的人的天下,我们生来就是奴隶!”
“云儿,你还记得我当初对你说的话吗?”那日父亲的脸在弱光中显得更加沧桑。他又说:“云儿,你若是有鹿灵的血统,论容貌,你足以成为王的妃嫔;论学识,你足以打败全国所有声名显赫的才子;论胆量,就连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士也得畏你三分。可是你毕竟是个平民!云儿,你答应为父,你一定会入宫,入宫之后一定恪守本分。等五年期满归来,爹爹会帮你找个好人家,相夫教子过一生,只要你平安,爹爹就无憾了。”
她点了点头,他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扶起女儿,慈爱地把她的双手又抚摸了一遍。
“云儿,去吧。”他放开她的手,把她朝门那边轻轻地推了推。
民云荆在爹爹面前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打开柴火房的小木门。门刚打开,刺眼的阳光就照得她一阵眩晕。她回过头看她的父亲,他还坐在黑暗的中看着她,独女即将远行的他的身影那般孤独,目送她离去的神情似喜似悲。她一阵心痛,只觉她的老父亲比前一刻更加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