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行人很少，马车在晨露中快速行进，很快就来到了广宁门，因贼军日益逼近，京师戒备变得森严。
城门口盘查的比往常严了很多，但是对这载着死人的车却都觉得晦气，简单的盘问了两句，守门军士挥挥手就让魏击越他们过去了。
出了城门向北没行多远，就来到了约定的地点郑家洼。
郑家洼是一片地势较低的洼地，原本是京城北郊的一个小集市，因地势低洼排水不利，一到下雨天就泥泞不堪，后来便慢慢荒弃了。
魏击越掀开车窗帘向外眺望，远远地看见路边停着三辆马车，几个庄稼汉子打扮的人正蹲在车旁的树丛中抽着旱烟等候。
魏击越叫车夫停住车，下来和那几人打了个招呼，他们正是来福的远房亲戚安排来的。
按照来福的嘱托，天不亮就赶到了这里，魏击越注意到这几人大都是普通的打扮，只是有一人穿着僧袍，光头上打着香疤，脖子上还挂着一串檀香念珠，怎么看都像是个和尚。
也许是看到魏击越诧异的目光，那个领头的汉子赶忙上前解释。
这是从大觉寺请的执幡引魂的法师和尚，费用也都包括在来福说的三两银子里，不会另外收钱的。
魏击越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也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毕竟是后世人，对这个年代的一些丧葬习俗并不很清楚。
不过让魏击越觉得欣慰的是，这个叫来福的小二年纪虽然不大，办事还是很靠谱的。
这个时候玉娘也已经从车上走了下来，快步的跑到魏击越身边，眼前的阵势倒是让她稍稍吃了一惊，她没想到魏击越在父亲的后事上想的这么周到，连作法事的和尚都请了，这个外表看起来勇武有力的男人，内心却又如此细腻，这让她感动的无以复加。
“军爷，安葬要去哪里呀。”
那个领头的汉子上前一步微微颔了颔首问道。
“去西山吧，那里山环水绕，环境幽雅，作为身后安息之所在合适不过了。”
魏击越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想必心中早已酝酿了很久。
“去西山。”
啊──
那几个汉子连同那个光头和尚均大吃一惊，嘴巴张的老大。
依偎在魏击越身边的玉娘也是睁大了眼睛，看起来也是有些意外。
要知道西山在明代是仅次于十三陵的皇室墓地，一些妃嫔还有一些皇室贵族死后，除了葬在十三陵外，余下的大都葬在西山，另外皇家还在那里修了一些行宫、园林，作为夏季休闲度假之所，不过整个西山面积太大了，皇家能占用的只是其中位置较好的一部分，大部分地方还都是原始风貌。
魏击越从辽东来京城的时候正好路过西山，顺便也转了一圈，近几年来战乱频发，社会持续动荡，除了十三陵（这个时候叫十二陵更严谨一些）外，其他一些皇族墓区朝廷已无力管护，守卫兵士早已撤除，偶尔碰上几个守灵的太监，也大都苍老不堪。
此时离北京城陷不到半月，闯逆贼军已攻掠山西全境，朝廷上下早已乱成一锅粥，这种枝头末尾的小事，实在难能有人再去理会。
魏击越阐明了自己的意思，玉娘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挽着他的胳膊，秀美可人的俏脸，露出几分淡淡的欢喜。
倒是那几个汉子此时却都站在当地支支吾吾不说话，表情明显带着几分不情愿。
这也难怪，去西山安葬虽然没有多大的危险，但路途却远了不少，这些人大都只是临时帮工，趁农闲时出来挣点外快，太过费力不讨好的事，终究不愿做。
魏击越笑了笑，走到那领头的汉子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封银子道：“这样行不行，这里是十两纹银，除去来事先说好的三两丧葬费，另外多出来的七两权当是补偿你们去西山的辛苦费用。”
“这个……看着白花花的纹银，”几个汉子均脸色大变，难耐心中的狂喜。
只有那个跑出来挣外快的大觉寺和尚自持身份，此时虽低着头，双手合十嘴里念着，“阿弥陀佛……普度众生乃我佛慈悲，钱财乃身外之物云云……但是也早已忍不住撇着眼角向这边瞟来。”
七两银子对这些普通的庄稼汉子来说不啻于一笔巨款，要知道在明朝末年，即便是通货膨胀，一个普通的劳动力一个月累死累活也挣不了一两银子，并且大多还以铜钱来结账，而这足两的纹银如果通兑成碎银或者铜贯钱，足足要升水三分之一。
“行行行，”
一切都按军爷吩咐办，领头的汉子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忙不迭的答应，两只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此时早已眯成一条缝，其他几个汉子也都围过来，脑子里想着回家后倚坐在热炕头上的婆娘那惊喜的目光。脸上也都堆满了笑意，
“此去西山还有些路程，然后及早上路吧，”眼见皆大欢喜，魏击越挥了挥手朗声道。
“好嘞，”几个汉子手脚麻利将车调转头回到大路上，那和尚也唯恐落后，抖了抖身上的僧袍快步跟上。
“走吧，”魏击越拽了拽依偎身边的玉娘轻声道。
一行人上了车，三辆殡车连同魏击越这辆一共四辆沿着官道，向西山的方向行进。
车行约么两个时辰，时已近晌午，路也渐渐有些陡峭起来，眼见是进入了西山腹地，前面车上的几个汉子大都是京城北郊人，对这一带比较熟悉。
终于，马车沿着山路七拐八拐后，停在了半山腰的一片开阔地上。
那领头的汉子从车上跳下来，三步并两步奔到魏击越的车前。
“军爷，法师说这个地方龙盘虎踞，藏风聚气，算得上一个风水宝地，你看……”
魏击越扶着玉娘从车上走下来，四下里望了望。
这块空地坐北朝南，背倚高山，前面不远处还有一条幽谷，不时传来潺潺的流水声。
“玉娘你看这里……”
魏击越指了指四下里轻声道。
玉娘抬起头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惊喜，随即低下了头，抿着嘴道：“一切都听魏大哥的，”两只手始终紧紧的挽住魏击越的胳膊。
她一开始对魏击越要将父亲安葬在西山还有点疑惑，现在她知道了魏击越的良苦用心，父亲书读圣贤书却生逢乱世，一生颠沛流离，死后如能安身在这青山幽谷中，也算是一种解脱。
其实魏击越更有自己的想法。
作为后来人，他清楚的知道不久后明朝即将覆亡，农民军大举进京，然后没多久又是吴三桂引清军入关，中原大地在刀光剑影中接连换了几茬主人，到时候昔日的京畿重地将变得焦土遍地，满目苍夷，死了的人都不得安宁。
但是，无论是农民军还是随后入关的满清从收买人心的角度出发，对天寿山的十三陵、西山等前朝皇室墓地，并不曾大肆破坏，相反还采取了适当的保护措施加以修葺，聂青山葬在这里，身后之所将远离战火的袭扰，以后祭奠，也能有个完整的坟冢，这也是魏击越将聂青山葬在这里的主要原因。
“就在这里吧，你们去准备一下。”
魏击越点了点头，对领头的汉子吩咐道。
“好嘞，”领头汉子点点头，痛快的应声而去。
下葬的地点选在紧靠山脊处一小块松软的土地上，正上方岩壁上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巨大地树冠笼罩住整个地面，即便魏击越不懂风水，却也能很容易的联想到诸如运交华盖、乾坤聚秀之说。
和尚披着袈裟正围着空地不停地转圈，手持一支铜铃铛，口中念念有词，听领头汉子说这叫做墓地开光，庇佑死者，保佑子孙的。
魏击越不懂这些，只是扶着玉娘远远地看着，旁边的几个汉子早已七手八脚的将车上的棺木、纸马、白幡等送葬物品卸了下来。
魏击越和玉娘从车上把聂青山遗体小心的抱了下来，放进了已经拾掇好的的棺木中，此时那个和尚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顶毘卢帽戴在头上，走到棺材正前方盘腿坐正，法铃一摇，眯着眼念起了阿弥陀经……
看着他那依依呀呀，摇头晃脑的样子，魏击越倒是见怪不怪，后世科技虽然高度发达，婚丧嫁娶时，一些繁琐的旧习俗依旧是不可或缺，这里边固然有迷信的东西，但更多的是却人们对传统文化的尊重与传承。
不多时墓坑挖好了，下葬前，看着棺木里躺着的即将阴阳两隔的父亲，玉娘再没有往日的矜持，伏在棺沿上大声的哭起来，而且越哭越伤心，“爹爹，玉娘不孝……”
魏击越默默的站在一边，看着玉娘竭斯底里的样子，心有不忍却并没有上前劝慰。
让她大哭一场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十年恩情两茫茫，今日一别，再无聚首之日……
新筑的坟头上青烟萦绕，随葬的祭物被一一点燃，玉娘跪在坟前神情木然，呆呆的凝望着火苗出神。
魏击越稍稍犹豫了一下，也走过去，跪在玉娘身边，对着坟头方向恭敬的拜了三拜。
玉娘有些意外看着魏击越，没有说什么，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上却满是感激。
这一刻，她为自己也为逝去的父亲感到庆幸，因为在他们最无助的时候遇到了魏击越——这个她注定要用一生去报答的男人。
“玉娘，不要再哭了，”魏击越拍拍她的身子劝慰道。
玉娘默默的点了点头，想站起身来，哪知跪得太久了，腿有些酸了，一下站立不稳，差点摔倒。
魏击越眼疾手快，一抱住她，玉娘伏在他的怀里小声的抽泣着……
“玉娘，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你要好好的活着，好好的过日子，你的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玉娘缓缓地抬起头，一张凄美的脸上满是泪痕，她用手轻轻的抚摸着魏击越前胸被自己泪水打湿的地方痴痴的道：“魏大哥，你的大恩大德，玉娘今生今世怎样才能报答呢。”
“傻丫头，我答应过前辈，要把你当成妹妹一样好好照顾的，一直……一直到你找到自己的归宿。”
魏击越拿出手帕轻轻的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听到最后一句话，玉娘身子微微一震，挣脱开魏击越的手幽幽道：“魏大哥你不会是嫌弃玉娘吧？”
“怎么会呢，玉娘这么乖巧漂亮，大哥喜欢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嫌弃你呢，”魏击越伸出手挽了挽她有些凌乱的头发。
“玉娘情愿做个婢女，一辈子跟在魏大哥身边，服侍你，”玉娘咬着嘴唇轻轻说道，目光却异常的坚定。
“这……”
魏击越有些茫然，平心而论玉娘性格温婉贤淑，相貌也是上上之选，有这样一个美女陪伴在身边，那绝对是一种享受。
只是魏击越两世为人、饱经沧桑，他潜意识里还只是把这个聪明温顺的女孩当成妹妹一般对待，况且自己对玉娘父子有恩，他并也不想玉娘因为报恩而对自己有某种想法。
“赶紧走吧。”
魏击越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只是指了指远远站着正向这边看的那几个一起来送葬的汉子。
也许是为自己刚才的直白感到不好意思，玉娘低下头没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攥着魏击越的手，一张俏脸上泛着微微的红晕。
回来的路上，玉娘看起来心情很不好，魏击越想安慰安慰她，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到后来，也许是太累了，玉娘终于靠在魏击越的肩膀上睡着了。
车子快到郑家洼的时候天已经全黑，魏击越有些怜爱的看了看倚在身边还在沉睡的玉娘，淡淡的月光透过车窗的卷帘照在她秀美的脸上，心中不禁的微微一叹，在后世，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子应该是不知愁、不知忧，依偎在父母怀里撒着娇，而她……哎，小小的年纪身世却这般蹉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