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虎在家呆了两天,压在心头的话始终没有开口。金虎想了想,父亲一辈子是个赶羊的,省吃俭用,即使有点积蓄,也是一辈子的命根子。
夜深了钻进了被窝,摆弄着艾琪的手指,贴着耳边说。
:“安琪儿,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艾琪烦腻六月夏天还抱着她,虽说横水到了夏天是个避暑的好地方,白天不用摇扇子,晚上还得加被子,但是两个人焐在一起,多少还是要渗出汗珠儿,于是一把推开了,干脆地甩出一个字。
:“说。”
金虎以为艾琪猜到了什么,生怕不高兴,声音小得像蚊子。
:“这个买房~~首付~~”
艾琪看不得金虎的磨磨唧唧的样,一扭身,背过身去,催着。
:“大声点,怎么一下子胆小如鼠了?昨天晚上也没见你那么畏手畏脚呀!”
金虎一激灵,想到昨晚上自己是不是做了十恶不赦的事,就扯起脸皮嬉笑着。
:“艾琪儿,你别误会,我可没有反悔的意思,我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我家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咱们买房能不能缓一两年,我保证这两年,不喝酒,不抽烟,少交际,坚决每分人民币都交到你手里。咱们再想想,买了房,总要装修吧,还得买家具电器,原本我想找我爹向二叔借些钱,我细细一想,就是我二叔借给我爹十万八万的,那是他们兄弟间的情分,古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为了咱俩的事,搭上他们老兄弟的情分,这事情不值当呀,你说对吧?”
艾琪转过身显得很平静,指着金虎的鼻尖笑着说:“说了半天就这些花花肠子呀,我还以为猫来了你怕被叼了去的大事。你家怎么了?爹爹说话幽默,做事踏实。妈妈虽然是个哑巴,但是心里透亮着呢!你怎么就不能不随你爹一样,说话敞亮痛快些,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天使安琪儿,缓两年是吧,本尊允了,我又不眼拙,跟了你就图你人好,但是必须答应我两件事情。”
金虎眼睛一亮。说:“只要我能办到的。别说两件,八件十件都行。”
艾琪说:“当然能办到。第一,跟我回一趟四川大凉山,让我的父母也看一眼你们宁波人说的毛脚女婿,你倒好,拉着小猫小狗一样向你爹妈一摊手,就算领媳妇上门了,我爹我妈还在半道上等着呢!还不知道女婿长得啥样子?跟我一般大的女孩家,孩子都会飞跑上学校了,你去一趟,也让二老放下心。有困难不?”
金虎说:“没问题,十一休假就去。”
艾琪说:“不行,下周就去。你跟总经理高胖子请假去,说得严重些,解决终身大事,十天半月的假期总会批给你的。”
金虎挠了挠头说:“我试试吧。那么这第二呢?”
艾琪说:“回城请我吃川菜,到了你家,辣椒沫子都没有碰到。还有,你必须陪着一同吃,不许点韭菜炒鸡蛋,清炒木耳菜,吃个辣椒皱着眉头跟上刑场似的。到了四川,餐餐有辣子,对了,以后娶了我,也餐餐有辣子,你可想好了。”
金虎说:“少搁点行不行?”
艾琪眉毛一扫。:“想做我们四川大凉山的女婿,没有商量。”
金虎一看这是铁定跟辣椒过不去了,赶忙顺着嘴说:“依你依你,不就几个辣椒吗?”
心里回忆小时候,哑巴娘也做一满锅放着通红通红辣椒的菜,他和爹都进不了口。后来爹对哑巴娘说,辣椒放得太多了,儿子不喜欢吃,哑巴娘就再没有做过放很多辣椒的菜。不过每年,哑巴娘还是会在菜地里种上了三五领辣椒。等辣椒红了,晒干了,用小石臼捣成辣椒面,或切成小段,熬出辣椒油,用听头瓶子装着,哑巴娘实在没有口味的时候,就在饭碗里舀上一勺,生爹气时候,哑巴娘也往爹的饭碗里舀一勺辣椒。
金虎想到这里,忽然又和某事搭连在一起想到了什么,兴奋得从床铺里蹦了起来。
艾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金虎直愣愣跑出去,径直敲着根善房里的门。
金虎喊着:“爹,你起来,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根善也没有睡着,屋后的猫头虫已经叫唤了好几遍,每每叫唤一遍,心里就格外清醒一遍。去年亚国小儿子培义娶媳妇,亚国问他短借了三万块钱,春头卖了几棵大红枫,还钱的时候亚国说:“根善哥,我算任务完成了,现在讨媳妇大娘讨不起呀,动不动就十几万,我看呀,还是回到石仓山和你一起聚队算了,住在山脚下,喝水交水费,买菜要菜钱,还不如石仓山上好,想吃什么种什么。”
根善估量着,自己手头上就积攒了六万块钱,儿子好几次说要搬下山去,这些钱在城里能顶多大的作用?根善想不到,只知道每每回到石仓山的人跟他说:“根善哥,山上住着好,山下住的套房,鸡笼一样大,煤气灶焖出来的饭都没有大柴灶烧出来的香。”
根善不明白的是,都说山下住得不舒服,为啥都喜欢往山下搬?根善想到亚国所说的任务完成了,也就是两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他就金虎一个儿,这也是做爹的任务,做到死他也要把这个任务完成了。
哑巴女人也没睡着,粘着根善。忽闪忽闪着眼睛,问根善,想啥呢?
根善见哑巴老婆心情好,还是说起那一套话。这套话根善说了三十多年,夫妻俩在房里,哑巴女人也听不腻。
第一句是娶哑子老婆洞房当天说的,根善说:“我一个瘸子,有什么好,你非要跟着我,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娘家是哪里人?见了你娘,我怎么交代呢?”
第二句是生下金虎的时候说的,根善说:“咱们有了儿子,有了儿子别人就不会瞧不起我们了,你是我们老杨家的大恩人,等儿子长大了,叫她好好孝敬你。”
第三句是金虎去上大学的时候说的,根善说:“你十八岁的时候,你娘走了,你就跟着我,现在儿子都十八了,你在这屋里呀,都二十多年了,你咋就不腻呢?”
这话一句一句攒着,就成了一套话。攒到自己六十出了头,过几年就要六十六岁,石仓山上老辈子讲,活到六十六,阎王要吃肉。这手里的任务自己还没有完成呢?
根善觉得人活着这一辈子,就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好。
第一个任务是仁婆婆走的时候交代的。:“善呀,你是家里的老大,你手脚不便,娘知道你心里是清爽的,娶了哑子就要好好待哑子,你做好了,弟弟妹妹才会跟你学样,老大就要有老大的样子,弟弟妹妹要团结,该帮的时候你就帮着点。”
第二个任务是根善答应哑巴老婆的,给她找到娘家人,知道个名,要不这哑子哑子叫着,以后墓碑上也不好刻名字。
第三个任务是把金虎养大,给他娶上媳妇。这也是每个做爹的最重要的事。
这第四个任务,自己是完成不了,要交给金虎了。杨家要是添个孙子,他死也就闭眼了。
根善听见金虎在门外敲着门,披了衣服,隔着门问。
:“这夜半三更的,疯疯癫癫的,你想到啥了?”边说边打开了门。
金虎显得有些小激动,一时语塞,不知道从哪说起,张嘴就说:“爹,艾琪要吃尖嘴辣茄烧得血红的菜。”
根善一听,觉得有些可笑,这毛手毛脚的,这老嬣还没抬到手里,就已经学会遵号听令了。根善想到哑巴女人刚怀金虎的时候,有一次没胃口,根善问她要吃点啥?哑巴比划着,用手擦着汗,嘴巴呼呼向外喷着气。根善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是啥东西?想到了半夜才想到是辣椒,也是撑着拐拖着鞋一路小跑到仁婆婆房里喊:“娘!娘!哑子老嬣要吃红辣茄。”
仁婆婆一听,拉长了脸。第一,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半夜三更为媳妇会跑断腿,要是老娘想吃些东西,做儿子的未必这么上心,再者,老底子有句俗话,怀孕期间叫酸儿辣女,这不是来报消息说肚子里怀得是丫头吗?
根善也学起仁婆婆,也拉长了脸。:“这都入了夜,她要吃啥,明天跟你哑子娘说就是了,何苦半夜三更吵着嚷着等不及。”
金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把根善拉倒一边,艾琪和哑巴女人不知道这爷俩葫芦里面卖着什么药,也穿了衣服跟了出来。
根善说:“虎呀,你想到啥了。慢慢说。”
金虎缓了缓气说:“爹,还记得我小时候,咱娘给我们烧得辣椒通红的菜吗?今天艾琪也要吃这样的菜。”
根善点了点头问:“这两者有搭界吗?”
金虎说:“爹你头脑灵光,这也想不到,艾琪是四川人,喜欢吃辣,哑巴娘刚来的时候也喜欢吃辣,我们这边又不吃辣,根据一个人的食性来说,哑巴娘和艾琪的食性是一样的。”
根善问:“啥是食性?”
金虎说:“爹,猫吃耗子蛇吞蛙,阿拉石仓山人喜欢咸笋部头腌冬瓜,这就是食性。食性相同就能说明哑巴娘和艾琪很可能是一个区域,一个地方的人,再叫哑巴娘给艾琪做一顿辣椒通红的菜,是不是做法相同?风味相同?步骤相同?再去证实这个结论,你看可行不?”
根善一听,一拍脑蛋说:“灵,灵。这法子一定灵!”
根善急忙去寻拐杖,叫金虎拉他哑子娘去灶间,哑巴娘弄不懂爷俩半夜在搞什么花样?根善上来给哑巴女人系了围裙。哑巴女人以为儿子饿了,取出冷饭头,从食橱里取出两枚鸡蛋,打成蛋花。根善在灶膛烧着火,火苗儿腾起一阵跃动的红光,锅沿烧热了,金虎不知道怎么向哑巴女人讲明缘由,只端出搁在调料架上的辣椒油交给哑巴娘。
哑巴女人笑了,指了指根善,意思是说,你爹不让,要用猪油。根善弓起身子,对哑巴老婆指了指辣椒油瓶子,又指了指艾琪,说:“媳妇大娘要吃辣,你就依了你的宝贝儿子吧。”
哑巴女人会心一笑,辣椒油倒进热锅里,滋滋扬起了呛眼的油烟。过一伙儿,根善捂着眼睛对金虎说:“虎呀,这法子要是管用,可咱爷俩的眼睛受不了这个罪,还是避避吧。”
金虎也熏得受不了,赶紧也说:“爹,我看您的决定完全正确。”说完拔腿想逃出灶间。
艾琪去拽,不让金虎朝门外溜走。金虎一甩胳膊,搀住着根善,对艾琪说:“爹说的,总不能让爹熏出红眼病吧。”
艾琪笑了,走到哑巴女人身边,看着哑巴女人翻动着锅铲。
金虎从门缝里面朝里瞄了一眼,对根善说:“爹,看来以后又要每天吃火烧火辣的味道了。”
根善敞开了门,屋外的星辉撒在院子里。转过头,对金虎说:“能吃辣的女人好,能拿主意,会当家,你懂个球!”
对于哑巴女人的贤惠,根善心里是有数的。如天上的月亮一样皎洁,如星儿一样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