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善来到根孝的别墅,花匠老嬣开了门,花匠在院子修剪着一颗树疙瘩,根善知道,这些年,凡是兜里有几个钱的都喜欢在院子栽上几件摆个样的盆景,如铁树,罗汉松之类。东岙乡里有个三十六湾村,一开始就倒腾五针松盆景发了家,专门把树枝条弄得跟癞头婆一样,东三朵西三朵才好看,树干子长直了还不行,用铅丝吊出跟地面平行,最好丫杈能趴在地上,树根头也有讲究,越粗越贵,如能蛀出几个牙洞出来,那可立马变成了精品行列。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十户人家有八户是万元户,当时是远近闻名。
在根善眼里,这就是烧钱的货,一不开花二不结果,劈了当柴烧还费手力。
花匠见了根善打着招呼,:“大哥来了。”
根善瞅了一眼花匠拾捯的树疙瘩,觉得眼生,石仓山上没有这种树种,长了一把的胡子,就问花匠:“这啥树?树脖子上还长出胡须来了。”
花匠笑着回答:“大哥,这是榕树,好几万块钱咧。”
根善一听,火星儿就冒到了头顶,心里就不痛快,几万块钱买了一树疙瘩,是分明是烧钱烧得慌,扯起喉咙就朝着天骂:“他杨根孝长能耐了,猫树狗树都养不活,还能养龙树了?”
花匠示意根善小声点,这周边的住户听见了,怕是要说根善没有眼力,根善不管这些,指着野草横生的院落对花匠责问道:“大兄弟,你也是山里人,也不帮忙翻翻地,这草盛得都快没了脚背了,也不知道除除。”
花匠说:“大哥,你这可是冤枉我了,我买了除草灵,想开一块菜地,杨画家知晓了,给我喊停了,说院子里能长出蛐蛐来才好,才有自然的味道。”
根善一听,又骂了一句。:“放屁,是不是还打算逮一些蛇虫八脚养起来,才能体现他搞艺术的风格,画个画画成了半疯子,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骂声惊动了屋里的女人,打开窗子趴在窗沿上瞅着根善。根善也瞄见了她。如根善猜测中的一样,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荷着睡衣,发梢打着卷,口红倒是抹得鲜艳。
根善抬着头,午后的阳光正好泄在墙角上,那唇色在根善眼里好像十字路口的红灯。猩红猩红地泛着光,两人对视了一下,根善觉得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是谁?趴在窗台上的女人觉得根善直勾勾看着她,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的真丝睡衣是透明的,赶紧顺手找了件衣服披着。倒是花匠打破了两个人的僵持,冲着女人说:“小玲夫人,大哥来了。”
女人这才应了一声,缓过神来,对花匠说:“老单,你先领进客厅泡杯茶,我换件衣服就下来。”
根善也不客气,进了门把木拐往真皮沙发旁一靠,见茶几上放着听头香烟,拔出一根抽了起来。
女人捯饬了好一阵子,换了件抹胸的长裙,在根善的眼里,穿在身上完全靠半只奶脯撑着,还有大半只露在外面,不知道羞臊。
女人堆着笑,对根善说:“听宝宝说起过,过两天就去看大哥,没想到先来了!”
根善听着有些糊涂,第一,宝宝是谁?第二,好像他不应该来似得,想起财神弄里阿三裁缝的遭遇,脑子急速打着转,看着可以做自己囡的小娘一开口就这么老辣,看样子是赖上根孝了,万一根孝也是一时脑热,弄出点事端来,怎么向死去的爹娘交待?想到这里,牙关一闭,拿定了主意,又往茶几上拔了一支香烟,板起脸,慢悠悠吐出半个眼圈,正儿八经地说:“先不着急叫大哥,按年纪算叫叔吧,正式进了门再改口也来得及。”
女人一看这老头有些怪,葫芦里也不知道再卖什么药?嗯了一声,屋子了的气氛好像温度计扔进了冰窟窿的水银柱一样急剧下降着。
根善咳了一声,像是一副审问的派头。又问女人:“你叫啥名?”
女人见根善问她,就答着:“我叫迟玲,叫我玲子就可以了。是宝宝娶的。”
玲子?根善的脑海里迅速翻过一组镜头。又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女人。像,像极了。生产队的时候,石仓山来过几个下乡知青,其中有一个叫玲子的,上海人,眉心有颗黑痣,笑起来像朵花一样,有两个酒窝,长了一对桃花眼,对谁都是嬉皮笑脸,尤其喜欢跟在志龙的爹庆云旱地蟹后边,书记长书记短叫个不停,一劳动就开始磨洋工,巴不得日头在天上只停留半天才好,若是晚上社里放电影做戏文,立马就来了精神,又唱又跳,两只奶脯也随着抖动上下蹦蹦跳跳。村里人最多私下说一些闲话,也没有人管她,长舌妇们私下都说,那两只大奶是被旱地蟹的蟹脚爪摸大的,被旱地蟹睡了无数遍,说得有板有眼的,稻草堆,看山厂,半路凉亭都搞在一起。
那个叫玲子的女人也不当一回事情,歇下工时常来找根孝,因为根孝长得清秀,又学得是细木匠活。石仓山人把木匠分粗木匠和细木匠,粗木匠上房立梁刨椽子,使的是一膀子力气,细木匠雕花描画打家具,使的是一脑子灵气。根孝脑子活,天生就会画图画,花鸟虫兽,师傅描一遍,他立马就记住,画出来甚至比师傅还栩栩如生,最后师傅也疼惜根孝,只教根孝细木匠的活,一不用刨木花,二不用抬木头上屋顶,石仓山上细木匠屈指可算,画工精湛的更是奇缺,所以根孝在小娘们眼里很受欢迎,半路拦着根孝讨要梳妆匣子,要是匣子面能描上一对鸳鸯戏水,就成了爱不释手的随身物件。
仁婆婆听多了玲子的风言风语,玲子来一次就训一次根孝:“找女人你找个实实惠惠的,秧不会插,花不会绣的指甲花有啥用场?”指甲花也就是凤仙花,小姑娘喜欢把花瓣摘下来捣碎了抹在指甲片上。石仓山人管光知道打扮好看,不会做事的女人叫指甲花。
根善想到这里,心里盘算着自己的算盘是对的。他娘仁婆婆认定的女人,肯定错不了。再说了,老娘临终前,不是给根孝说过这事情,难道阿小不长记性!连遗训都能忘记?再细细一想,那个玲子现在都和根孝差不多年纪了,少说也上五十了,再一看,眉心也没有痣。莫不是自己眼花了?莫不成老二心里还惦记着这事,碰上个相似的,旧情复燃了?
玲子见根善心里装着啥顾虑,板着脸一副正儿八经的神情,像是拜见公婆一般严肃,不过自己还要佯装客气,对门外的花匠老嬣喊:“单阿姨,家里熬莲子木耳绿豆汤了没有?端来给大哥消消暑。”
见根善方才的态度,又急忙改了嘴,:“给客人消消暑。”又说:“宝宝被人叫去了,有人要定画,要忙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来。”
说完示意根善当自己家里一样,先坐坐,她还要把几幅画整一整,过一伙有人来取。楼梯口蹦下来一条叭儿狗,玲子用手一兜,蹿到玲子怀里,玲子顺着毛上了楼。
花匠老嬣端来一碗木木耳,放着冰糖,凉丝丝的。根善舀了一口,觉得有些腻口,根善打小就有点喜欢吃咸的,越咸越好,巴不得菜里放上半袋盐,也不是天生的习性,小时候,家里穷,仁公公又去得早,过节的时候,仁婆婆分得一斤糖票,根孝和根娣就盼着能喝上一碗红糖水,仁婆婆分得匀匀的,只放一丁点,也就是水里有些甜头,根娣噘着嘴说一丁点甜味都没有,以为大哥二哥的肯定比自己好喝,喝完了还吵着仁婆婆要,根孝把自己那杯分发给根孝根娣,仁婆婆见了,就问根善:“善呀,不甜吗?”
根善说:“娘,甜着咧,比甘蔗根还甜呢。我不爱吃甜的。”
其实根善自个明白,他是老大,该让的时候就得让,哪怕只是一勺浅浅的红糖,一杯糖水。后来家里人就以为根善不爱吃甜,就给他做咸的吃,时间长了,根善也养下爱吃咸的食性。
花匠老嬣问根善:“大哥,侬会做打弗死吗?”打弗死用书本上的名词来注解就是陀螺,找一截松木,锯下拳头大小的一段,底部削成圆锥形,拷进一粒铁珠子,再用一根树枝捆上布条,绕着锥体用力一转,一边甩一边打,石苍山出来的孩子都玩过这个玩具,在场地里打得灰土飞扬,鸡飞狗跳。而且这样还不够,还要比陀螺,撞陀螺,看谁的陀螺转得久,两只陀螺撞在一起,看谁的陀螺能耐大,能把对方撞倒。
根善想起根孝十岁出头的时候,研究了许多次也做了好多个,一开始打得尘土飞扬的,就是转不起来。后来越做越细,大大小小的打弗死做了一堆,放在床底下,个个都能转得虎虎生风。记得当时志龙手里有个大陀螺,他爹托木匠用枫树泡桐油做的,个大,椎体刨得精,几乎撞翻了石苍山小孩们所有的陀螺,最后还是输在根孝手里,用一枚栗子木做的小陀螺,钻到大陀螺下面,直接顶翻,这好像孙猴子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掐准了要害,不讨饶也不行。
根善说:“做倒会做,就是做不好,你要他做什么?”
花匠老嬣说:“孙子见别人家有,吵着要。他爷爷做了好几次,就是头重脚轻转得不灵光。”
根善说:“你找根孝做,他做打弗死的手艺可是一绝。”
花匠老嬣说:“哪敢劳烦先生,先生是大忙人,哪有闲工夫会做这小玩意。”
根善想想也是,根孝现在好歹也有些名气,一个人大画家做打弗死,传出去被人知道是要闹笑话的,于是拾起拐,问花匠老嬣:“木匠家什都有吧?”
花匠老嬣说:“有有,储物间里我去拿来。”
花匠拖出一只木马,放了短锯和小斧,找了一段松木。根善一看,是根孝用过的家什,看着上面铐上了一层黄锈,应该是好些时间没有使用了。有些惋惜,心里怪责着,弄出点名头,就是再忙,也不能忘了本。问花匠,有磨刀石和砂纸没有?
花匠从杂物间里灰头灰脑找了半天,找出一块砂轮和磨石,布满了灰。根善随便又叫花匠找一件破衣在膝盖上垫着,叹着气说:“家什也是有灵性的,你留着它,就要善待它,这好比人一样,你放着不用,跟山里埋了个死人有什么两样。”说着打了一盆子清水,磨起了斧子。
花匠喜在眉梢,眼角眯成一条线,赞同地说:“大哥说得对,这事情怪我,住几天安逸屋子,手脚变懒了。”
根善说:“怪你干什么。物件是谁的,就算谁头顶上。别说现在只是个画家,就是他当了他们那个画协啥主席来着,该训还得训,该骂还得骂。”
花匠哈着腰在院子里拿出草耙子,角角落落收拾了起来,尤其漫过道边上的野草,铲断了根,归置到一处。
根善往磨石上扑了水,磨得沙沙响,一来一回极其富有节奏,树丛里传来“被花丝,被花丝,丝丝丝丝丝~~”的蝉声。根善知道,那是一种灰色小蚱蠡,过了立秋才叫得欢,一阵接着一阵,还此起彼伏能叫出花来。
根善算着日子,唬了一句:“天气还热着呢,没头没脑的,叫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