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琅琊。
青天白日酒馆中,一布衣男子正倚栏而坐,好似只顾着盯着手里的白瓷酒壶发呆,若是旁人见了少不得又要骂一句酒鬼,那男子却恍若不觉,只是当一锦衣公子的衣摆刚刚入了二楼的时候,他手里的酒壶忽而猛地弹掷到楼梯口的方向!二楼其余几人皆倒抽一口气,却见那锦衣公子反应也是极快,不过微愣须臾便从善如流的瞬时将这从天而降的酒壶稳稳接过,还丝毫不嫌弃的往嘴里倒了倒,一滴,两滴,三滴……却再也没了更多。
“酒鬼,也不知道跟我留点!”锦衣公子骂咧咧道,却大步走到布衣男子身边,一撩衣摆坐了下来,那布衣男子此刻才抬起头来,剑眉星目,双眼有神,嘴角自带着几分慵懒笑意,反问:“迟到了这么久,还想讨酒喝,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哎呀我这不是被老头子给耽搁了半天吗,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锦衣公子抱怨着,“你这儿怎么连吃的都没有,小二小二,上个芙蓉鹅掌,甄翠八珍,酒酿丸子,再……哎成涯,你吃什么。”
布衣男子摇头,自顾自从一旁的碟子里挑了几颗花生米,“我不需要,你吃吧。”
锦衣公子又前前后后点了些,这才回头对着成涯道:“哎我说,你真不考虑回去见见老头子吗,我刚刚出门的时候他还惦记着你呢,我看他对你这个干儿子比对我这个亲儿子还上心!”
成涯笑着望着屋外,“那你就帮我回去捎句话,就是我一切安好,有劳义父他老人家的关心,待我哪日寻得空,再来了琅琊拜见他。”
锦衣公子还未回话,却忽而见他自碟中取了一颗花生米,暗自蓄力,朝着屋外一处弹了出去,半晌后便听人高喝:“好你臭乞丐,你爷爷的东西也敢偷!看我不打死你!”
锦衣公子凑到窗户边,还没来得及看清街上发生了什么,成涯便已翻身自二楼窗户而下,轻飘飘的落在那两人身边,抓住一胖男子的手,朗声笑道:“这位兄台何必与这位小兄弟置气,他并未偷到你的东西,得饶人处且饶人,切莫再追究。”
那胖男子骂道:“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敢管你爷爷的闲事,这小贼的命爷爷我今天要定了!我……哎哟哎哟,疼疼疼,放手!”
成涯手上力道未减,只是笑问:“敢问兄台还追究吗?”
“不追究了不追究了!你你你快放了我!”胖男子直跳脚,成涯这才放了手,看着胖男子骂咧咧的走了,转身朝向了跌在地上的小乞丐,第一眼,他只看到一双灵动清澈的招子,在一张黑乎乎辨不清的脸上格外有神。
成涯朝小乞丐伸出了手,小乞丐抬头瞪了他一眼,用力将头甩在一旁,似乎在暗责他的多管闲事,成涯也不恼,只是轻笑道:“地上凉的很,小兄弟还是先起来的好。”
“我说成涯,这种不知好歹的臭小子,你管他干嘛!”锦衣公子也摇晃着他的纸扇子从围观人群中挤了过来,不满的问,小乞丐坐在地上,忽而抄起了什么硬物就朝着锦衣公子的脸扔了过去,他忙用纸扇一挡,居然是一颗花生米。
“这花生米……”锦衣公子看向成涯,成涯嘴角笑意不改,只是在小乞丐自己爬起来的时候收回了手,看见小乞丐右脚似是有疾,站立不稳,便道:“如果受了伤就去看大夫,”他自怀中掏出一小锭银子,“再去买点吃的,不要偷东西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一般,小乞丐的肚子那一瞬忽而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他窘迫的低头,成涯却恍若未闻,将银子塞进他的手里,锦衣公子却嚷道:“我说,你那一锭银子够他买多少个包子了啊?也太便宜他了!”
“不用理他,你且拿着,若是有剩下的自己留着吧。”成涯施施然转身回了酒楼,锦衣公子也碎碎念般跟了过去,“不是我说你,你这多管闲事的坏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
回了酒楼,锦衣公子方才将上齐了的菜动了几筷子,便瞅见外面街道上有些家丁打扮的人四处张望,他将筷子一扔,幸灾乐祸道:“哎呀真不凑巧,看来老头子已经知道你回来了,今个儿你免不了跟我回去一趟了。”
成涯搁下手里的酒壶,认命般的抚了抚额头,叹道:“看来今日我想出琅琊,怕是有些难了……”言罢起身便走,锦衣公子急道:“哎哎哎你干嘛去!不吃饭啦!”
“不吃了!准备出城,我倒想看看是薛府的暗线脚程快,还是我的脚程快!”成涯回头报以一笑,随后起身下楼,不消片刻便不见了人影,锦衣公子看着一大桌子的菜,哀嚎几声,随后扔出几锭银子,唤来小二吩咐道:“这些菜给我打包好,送给外面的那些小乞丐,记住!一定要送过去!要是让大爷我知道你偷懒,看我不把你这店给拆咯!”
小二吓得连连点头,锦衣公子从二楼伸出头去,街上哪里还有那布衣身影,心中暗骂一声那臭小子的武功竟又有长进,便急急忙忙从窗户里蹦跶了出去,追那不知何处的人影去了。
琅琊极大,位于北岸要塞之处,成涯与锦衣公子一直在城里打转,这样竟耗去了将近一个多时辰,在转而进了一个老旧巷子后,却突然没了人影,这让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身影着了急,一瘸一拐的跑上前张望,懊悔之余忽而听到身后有人带笑道:“这位小兄弟跟了在下一路,可是找在下有要事?”
那人影一僵,回头去看见成涯与锦衣公子二人立于他身后,优哉游哉,待成涯看清那瘦小身影后,也不由得惊讶道:“是你?”
那身影赫然是几个时辰前他们才见过的那个小乞丐,成涯不解道:“你跟我一路作甚?莫非是给你的银子不够用?”
小乞丐不言,自怀中抓了一把细碎的碎银和铜板,自手心中摊开,成涯一瞥,便发现只是少了两个铜板,恰好是两个包子的价钱。
“你跟了我一路,就是想还钱给我?”成涯不禁好笑道,小乞丐转而看向锦衣公子,让他不禁有些窘迫的摸了摸鼻子,“这个……我不就是随口说了两句吗,你至于惦记到现在吗?”
小乞丐瞪了后者一眼,扬手将那些铜板狠狠朝锦衣公子砸了过去!饶是后者下意识的打开折扇接住了些许,却仍有铜板悉悉索索的砸了他一身,小乞丐对他做了个不屑的鬼脸,然后拍拍屁股淡定的跛着腿离去。
瞧见锦衣公子的古怪神情,成涯不禁笑着反问:“敢问我们薛大公子,被钱砸的滋味可是美妙?”
锦衣公子正是琅琊霸主薛仲坚的独子薛浩,他苦恼的拈下身上的那些铜板,嘟哝道:“这年头的乞丐也这么大脾气了?”
“你觉得他只是一个小乞丐?”成涯反问,却得到薛浩大大的不解:“不然呢,看他那一身破破烂烂,分明就是个乞丐嘛!”
“乞丐又岂会如此,”成涯意味深长,摇头拍拍薛浩的肩膀,“好了我先走了,咱们兰陵见。”
成涯甩了那些跟屁虫,趁夜离了琅琊城,见天色已暗便寻了处破庙歇息,刚刚生起火来便觉庙外一阵轻微的脚步,他低笑一声,佯装未闻,将不离身的长剑堪堪往身前一搁,便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倒头睡去。
果不多时,破空一块碎石打散了本就不再旺盛的柴火堆,篝火又暗了些,几个黑衣人便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破庙里,听一人低语道:“头儿,这儿还有个人。”
“处理了,再扔出去,”那人刻意压低声音,其余三人点头,长剑出鞘,寒刃映着月光冷冷清清,逼近了熟睡中的布衣男子。
三剑出招,招招毙命!白光乍闪的那一瞬间,闭眼的成涯忽而猛地睁开眼来!他顺手抄起身边的长剑,竟一招破了寒刃编织的网!剑法干净利落无多余一丝力气,四人迅速成团,一人凝神打量他手中长剑,半晌惊道:“缚恶剑,你是成涯!”
“区区贱名不足挂齿。”成涯慵懒一笑,那人四顾一番,道:“成少侠,我等不欲与阁下为敌,只是今日有事处置,还望成少侠自行离开,吾等自有重谢。”
成涯倚在红柱上,抱臂轻笑道:“这破庙是在下先来的,论先来后到,也该是几位出去才是!”
“成少侠这般,是要与吾等为敌了?”那人冷着声质问,成涯左手二指划过剑锋,轻笑回应:“四位扰了在下清梦,那成涯也需问一句,四位是否存心与在下为敌了?”
四人沉默,似乎在心中衡量轻重得失,半晌,为首那人抱拳弯腰,放低姿态道:“是吾等之过,吾等这就退出破庙,成少侠莫怪。”手掌一摆,余下三人训练有素般齐齐退后,待四人消失于视野中,他才坐下来。
将剑置于手边,他朝篝火里添了几把柴火,忽而摸摸肚子,自言自语道:“怎么忽而就饿了呢?哎,还好我带了'食为天'的烧鸡。”自包袱里取了油纸包好的烧鸡,他拔下一个鸡腿,吃净之后顺手将鸡骨头朝破庙外一扔,只听一记闷响,似有重物落地声,成涯嗤笑,摇头擦净了手,便也懒得顾外面监视之人了。
将烧鸡往一旁推了推,他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哎,这晚上会不会有老鼠将这烧鸡叼了走,也罢,先睡饱再说!”说完便抱着剑倚在红柱上,合目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成涯似是睡熟了去,篝火也明明暗暗不那么分明,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一黑影自一旁的草堆中爬了出来,小心翼翼将烧鸡拖近了些,又抬头看了看对方,见其没有反应,大着胆子将整只都拖了走。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原本放着大半只烧鸡的地方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油纸,和一堆鸡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