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七月半的夜晚，可在凡界，大街上的人还是不少。
神仙与凡人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就拿现在来说，在活人眼里看来，这城就是座简简单单的城，人是人，风是风，纸钱是纸钱，花灯就是花灯。
可神仙看见的就完全是两个样了。
譬如那人群中会混杂着众多的鬼，从街道到护城河，从客栈到房顶，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鬼；
譬如有些风根本就不是风，是哪只小鬼为了捉弄人而吹的凉气，吹完了，还顺便拐走几个看着顺眼的少男少女；
再譬如那纸钱，早已经被众鬼们拿着在大街上充当购物的钱币……
还有花灯……花灯还是花灯，只不过鬼手中的花灯，材料便有些特殊——是人骨做成的。被涂上各色的颜料，在护城河上漂漂转转……漂漂转转……
神仙看见，不足为奇，因七月半本就是鬼门大开的时候；可对于大活人来说，他们口中的鬼，仅仅就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那些，但倘若这街上的人真的看见他们身边的这番景象，只怕阎王那里又要忙成一团了。
玖玦站在护城河旁，看着一盏盏花灯在水上打着旋地自她脚前漂走，微微皱了皱眉头。
那些孤魂野鬼，在空中飘，在地上跑，路过玖玦身旁时，还甚有模样地对她行了个礼。
她被吵得烦了，向旁边挪开了几步，余光却忽地扫到一抹白色。河面上漂移着千万盏黄色的花灯，那一道白色在其中是多么的明显。
于是她的那一声叹息便将发未发地卡在嗓子里。花瓣如落雪一般在半空中飞扬，她转过眼去。
“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
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擎。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
某一盏花灯，载着这首诗，漂漂悠悠地正转到她脚下。
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光景，似是在一个书桌前，有些人正在交易着一幅字。
玖玦看不清他们的脸，朦朦胧胧地像隔了层雾。她索性闭眼去分辨那幅字来，纸上所书不多，隐隐约约有“人间留不住”这几个字。
风吹起纸钱刮过她的身边，后面应该还有什么，但她却一下子瞧不见了。
玖玦做了四万年的妖界三殿下，又当了两万年的九幽殿护法，对这些术法的辨识能力早已上升了很多，可是今天遇到的这个场景，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玖羽的推测是对的，人的确还在幽都，在那里等待着一个可以名正言顺走出去的时刻。
然而等玖玦赶回去的时候，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一路奔向护城河，可也仅仅是能够判断出来人在这片方位而已。那仅存的一丝痕迹，实在太过微弱。
玖玦抬头向河的对面看去，相隔遥遥，她只能看见那放灯人的一个轮廓。
那人虽然置身于万千鬼魅之中，但无一丝尘埃之气。他一身玄色袍子静然而立，那些被繁重花朵压弯的树枝在风中抖了抖，抖落了他满身满肩的花瓣，风带动他身后街旁店铺的灯笼，那些灯光照下来，勾勒出他修长的身材。
玖玦站在河的这边，忽地就笑了。
她甚至有些恶趣味地想，倘若不是夜辰风的表现真的在战场上如战神一般，那么光看他的皮相，只怕是威服不了众人。
她眉毛刚微微地一挑，尚未有其他动作，系在她腰间的玉佩却突然闪起青光。
那要踏出的一步就那么停在那里，没有半分迟疑的，玖玦瞬间直掠上云霄。长裙划出一道青光，像一只振羽的苍鹰。
好像她从头至尾，压根就没有要到对面去见一见夜辰风的打算。
然而在她转身之际，茫茫鬼群中，有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似是漫长的等待却只换来没有结果的结果。
那样长，且那样悲伤。
“嗖！”
是利刃割破烈风之声。
有三支白羽短箭穿过苍穹，以极快的速度，正对着玖玦眉心而来！
“嚓！”
又是一声，断裂的羽箭自半空掉落，碎成粉末。
东面突然传来“叮”地一声，像是万千金石一齐被狠狠击碎的声音。
玖玦面色极微妙地一变，提气向前掠去。
“唴！”
似是有百棵林木逆风而折，将大地砸开一线，风卷沙尘直扑而来，欲迷人眼。
她一折身从云端下来落回街道之上，一抬眼却发现周围竟变了个场景。
方才她追来之际布在这周围的阵法，竟被人破了！
而她已来不及多想，立刻便有火山爆发，轰鸣之声撼天动地，熔浆岩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夹带着方才的尘沙，漫过一重又一重的天穹，烧得灼热。
这本是她布下的重重迷阵，可如今的操控者已经换了人。
那人无声无息的，几近传说的，一边破着阵法，一边就将阵内换了个样子！
而玖玦，被困在那个原本属于她的幻阵里！
她置身于内，能将景象看得分明。离她最近的摊铺上，摆着的不是花灯，而是墨画。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出来那支撑着一个个店铺的，全都是惨白的骨架。
她环顾四周，街上的鬼都已经变成了行人，可看上去却比那些鬼还要假的多得多。
玖玦上前几步去看那幅画，上面是一位策马纵横的女子，手中有一把泛着寒光的冰刃。
说它是冰刃，确实不假，因那把古剑乃是通体由上古寒冰而制，千万年不化。
那把剑玖玦曾在书里见过，名为“翊霜”，是当年碧落神山尚在时，碧落山山主的身份象征。
碧落山慕氏一脉单传，且大多都是男孩子，若说谁能与这幅画相对应，玖玦觉得，也只能是碧落山最后一任山主的小女儿，慕寒了。
玖玦虽未见过慕寒，但据传闻中说，蓬莱君座与这位碧落山山主的小女儿，似是还有一段往事。
然六百年前这姑娘魔修的身份暴露，天帝震怒，曾亲召夜辰风焚山。
无边无际的轮回之火烧过百里离凰境，那些坊间流传的风月，注定只能成为传说。
若慕寒还在的话，想是该比玖玦大不了太多的。
玖玦立在画前，颇有些唏嘘。
可她明白她现在的境况。
她手上虚空一划，玉箫惊破烟云，直奔九重天。起势如长虹贯日，起势如霜竹破风，起声如苍龙之啸，起声如猛虎之吼。
尽管之后还有重重陷阱，但她此刻不破也得破。只因这是个迷阵，摄人心魄，困人神魂。
三千混境，万亿繁华，皆如梭，如箭般一晃而过。
玖玦手中玉箫划破万里长烟，斩断千重层云，只感觉流水在这一刻凝结，尘埃亦在这一刻静止。
大地西北与西南两角，坍塌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