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绝人寰的德先生就这样被驱逐了,像历史上任何一个失败者一样,就此匿迹。他一脸忧郁地,踱到了疗养室的另一端,并在电视前坐了下来,与另外两个精神病一起,看起了不孕不育广告。
而我则取代了他的位置,坐到了牌桌前。
“小同志你好,我叫钱权,金钱的钱,权力的权。”牌桌上的带头大哥,刚刚把德先生驱逐掉的那位年轻人,解说起了他的名字。说完,他又指了指身边的两个盟友,介绍道:“这两个是戴标和魏园。”
戴标长得纤瘦而干净,留着及耳的短发,眼神总是望向远处,几乎很少聚焦。如果不是刚刚才看过他拍钱权马屁时的谄媚表情,我一定会以为他是个北岛般悲壮的诗人,吸气时喃喃“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苦水注入我的心里”;吐气时高喊“世界,我不相信”。
就算不是诗人,就凭他的气质和长相,也该是个民谣歌手吧?可惜两者皆不是,是个马屁精。
至于魏园,或许他该把名字改成魏圆,因为他长得实在是有点圆。是的,他有着与戴标相反的、高大而痴肥的身躯,以及一张油滋圆润,好似萝卜丝饼的脸。
我刚一坐下魏园就和我打起了招呼,不过坦白的说,我真想一拳把他打到天际外。不只是油滋滋的脸的缘故,更多是因为他的死人表情。全然没有拍钱权马屁时的谄媚,魏园对着我时,完全就是一副死人面孔。
“你好。”魏园是这么和我打招呼的。但配合着他的表情和声线,在我听来,他说的似乎是“孙子你好”。
罢了罢了,计较这些并无意义,作为一个正常人,我能和一群精神病计较什么呢?
“不要。”
“我也不要。”
“苍天在上,要不要这样?”
一上手我就连输了三把。
我是一个兴趣爱好非常广泛的人,上到外太空,下到内子宫,如果什么东西神秘而有趣,那都会是我研究的对象。虽说我常常在研究到一半的时候就失去动力,并最终放弃。但是研究过到底是比没有研究过强,对不对?
对于棋牌也是如此,我曾经很是花了一番功夫在斗地主上,比之魔都卫视的什么五星大师赛选手们,也是不遑多让。
和正常人打,我都自信满满,何况是和一群精神病?我甚至已经想好该怎么放水,好让他们输得不那么难看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似乎与我想象得不同……戴标和魏园两个鸟人在给钱权点炮。
钱权的牌只要有点不顺,戴标和魏园就会打上两张小牌,让钱权过牌。我当然不会胡说,我拥有着过人的记忆力,记忆一桌牌对我而言并不是难事。我非常确信,有一次戴标把他自己的炸弹都拆了,就为了给钱权过牌!
请问,打斗地主的时候,如果有两个农民都在给地主送牌,还可能赢吗?
“你们这两个叛徒、内奸、工贼,没有阶级立场的混蛋!”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们这么打有意思吗?”
“有意思。”
“……”
当钱权跳出来说了这句“有意思”,我就知道一切都没意思了。搞了半天他自己也知道,他是靠着戴标和魏园送牌才能一直赢的。那这还有什么意思呢?
打牌打成这样,还怎么打,还有什么好打的?难道我存在的意义,竟是供钱权这种家伙消遣?我无法接受这种侮辱。
一怒之下,我就拍案而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牌桌。
然而没过多久我就投降了,打牌再坑,我也还有抢地主翻身的机会,可是电视永远都只有不孕不育广告。
这个选择我还是会做的……
“钱哥,我想打牌。”
“可以,你来打吧。”
“那我怎么办?”
“请你回去看电视。”
“我拒绝!”
“那我给你一个机会,我们民主投票……你看,小夏也举手了,四对一,你被民主地驱逐了。”
我最终选择屈从于钱权,这并不怎么光彩,但我总算有机会打牌了。至于可怜的德先生,我只能说声对不起——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
有时候我在想,钱权总是针对德先生,是不是出于羡慕嫉妒恨,毕竟德先生是那么帅、那么招护士们喜欢。或者换句话讲,任何人看到德先生忧郁的眼睛,以及他那总是带着悲悯气息的面孔,都难以对他说“不行”。
当然,钱权也不是没人喜欢,至少戴标和魏园就很喜欢他,但他似乎并不满足于此。
“小夏同志,你说话很风趣啊。”钱权嘬了口烟,给了我一个赞,随后又问道:“你是怎么到这个鬼地方来的?”
听到这个问题,我不禁是悲从中来,长叹一声,几乎落泪:“唉,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说不出口。”
“难道小夏你和我一样?”许是受了我的感染,钱权竟也沾湿了眼眶,他哽咽地说道:“也是被家里人逼来的?”
“这……”我没想到钱权居然跟我有一样的遭遇,一时之间没了言语,本想说许多关于自己的事,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流传千年的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是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原本我以为自己是天下独一份的倒霉蛋,没想到却意外遇到了另一个与我有相似遭遇的人。这种感受难以形容,仿佛是找到了失联多年的兄弟,仿佛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乡里,仿佛是冰封的河岸,盼到了第一缕春风,有了些许花开的痕迹。
人这辈子最难的,就是找一个无需言语就能相互理解的人。从方才钱权的眼里,从他的眼神中,我明白了他的悲伤与委屈,我知道,他就是我生命中的那个人。
我都想和钱权斩鸡头、烧黄纸、拜把子了!
“小夏,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了,有事尽管报哥的名字。”果然,钱权当真与我心有灵犀,我刚想到拜把子的事,他就抢先说出了口。
而且钱权的这一说,不是一般的说!那是凭轩涕泗流地说,是司马青衫湿地说,是泪眼问花花不语地说,是长使英雄泪满襟地说。
“大哥!”
“二弟!”
我和钱权,两个大男人因为心中有着同样的委屈,抱作一团,大哭不止。
“小弟,你说,你到底是怎么受的委屈,你把情形跟哥哥细细说来,等哥哥出去了,一定给你出这口恶气!”钱权年长为兄,喊了我一声二弟,便要替我出头。
我听得感动,差点就说漏嘴了,但是话到嘴边被我刹车刹住了。被自己未成年的妹妹送进精神病院这种事,说出来有点丢人。何况其中还涉及了姚大明啦、邪教啦之类的话题,为了早日出院,我觉得我还是少说为妙,省得被护士听到,以为我“病情”又加重了。
于是我恩恩啊啊地打了个马虎眼,话头一转,装作关切,便问道:“大哥,你是怎么进来的?”看钱权的派头,以及戴标、魏园二人对他的恭敬姿态,我觉得钱权不像是等闲之辈,故有此一问。
难道我卷进了传说中的家族争产、豪门斗争?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只等钱权中出……不,说出他的故事。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钱权顿了顿,然后一口气说道:“我一不小心喝了点小酒,一不小心超了个小速,一不小心撞了个小孩。你说这种事算个什么大事,又没有撞死。可我叔叔居然逼着我进精神病院,还给我定了个间歇性精神障碍,说要这样才保得住我。你说气不气人,弄得我一点面子都没有,等我出去了,还不得被小伙伴们笑死。”
“呃……是有点没面子。”我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钱权的话。这里毕竟是精神病院,我无法确定以上的这些话是疯人疯语,还是血淋淋的事实。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打了个哈哈,然后问道:“那个小孩没有大事吧?”
钱权点了点头,随口答道:“好像是什么脊椎神经断裂,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一些骨折,总之没死人,不算什么大事。”
“……”
“怎么了,有问题吗?”
“没问题……对了,戴标和魏园是怎么进来的?”我见钱权说得煞有介事,也懒得去辨真伪,因此想着扯开话题。
“他们呀,是我叔叔怕我无聊,特意送进来陪我的。”
“啊?”
“知府。”
“什么意思?”
“反正当谈话进行到这一步,你很快就就会问我叔叔是做什么的,所以干脆早点告诉你。”钱权忽然收起了那副神经质兮兮的表情,很严肃、却又很跋扈地对我说道:“我叔叔是知府,平江府的知府。”
“等等,你就是那个开宝马的?”我忽然想起了一则两周前的新闻,宝马市区深夜失控,造成一家四口不同程度受伤,其中更有一个小男孩重伤昏迷。
由于车祸现场的情形很是惨烈,在现场的照片被传到网络以后,很是引起了一些关注。而后,宝马车主患有精神障碍的消息不胫而走,最后更是通过有关部门得到了证实,天涯之类的论坛便炸开了锅。
不过再后来就没什么消息了,我收藏转载的帖子都被删了。新发的帖子么,写的都是什么“流言止于智者”、“精神障碍鉴定毫无问题”之类的话,我也就没再关注。毕竟每天都有新闻,既然这个已经“流言止于智者”,我自然就关注别的去了。
只是没想到,我似乎在这里遇到了事主,而且流言……似乎止于钱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