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青鱼罗远山带着卫长河与几名楚勾死士灭掉铁剑门时,楚玄策已辞过赵风城与梧桐一路出了云州,大概行程已经告诉卫长河,想来应该能很快赶上。梧桐当夜在阳关城其实是受了不轻内伤的,这数日休养一身气机倒也平静下来,但脸色多少有几分苍白,看了看那实在有些柔弱的身子骨,得!这回梧桐安坐车内,楚玄策成了驾车的了。
很普通的马车慢悠悠行在山野间,这兵荒马乱,世道很是不怎么太平的日子,官道上也就没什么商客车队了。已是初冬时节,天上渐渐下起了雪,飘飘絮絮越下越大,山间很快铺上了一层银白。
吊儿郎当晃着只脚有一搭没一搭驾着车的楚玄策紧了紧新披上的狐裘,微微转头道:”梧桐,你说卫长河该算几品高手”?
车内女子轻声道:“殿下觉得他该是几品”?
楚玄策想了想道:“真是一品“?
车内女子认真回道:”一品”。
尽管心里早有猜测,楚玄策还是微微震惊,一时不禁有些出神。
见楚玄策没有说话,梧桐开口道:”殿下放心,以卫长河手段,想要灭掉一个二流小门派还是不难的”。
回过神来的楚玄策笑了笑道:”不担心,他卫长河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怎么陪我下东南,我估摸着这一路上,想杀本世子的人肯定不少,唉!谁叫楚离那家伙当年杀的人太多,现在我这当儿子的不就得一一接着了?我只是琢磨着,我在这边胡乱行事,亚父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梧桐想起楚玄策每次见到先生的样子不禁轻轻一笑,然后柔声道:”殿下难道不更应该担心风雨楼能否崛起,一统西北江湖”?
楚玄策若无其事挥了挥手中长鞭回道:“我固然是想着风雨楼能在这偌大江湖占有一席之地,至少能偏守一隅使西北江湖不被外来势力指手画脚。我生来命好,自幼在楚墟胡作非为,可终究还是能看见很多东西,以前总以为江湖如书中所说一般神奇不染烟火,就应该狂沙烈酒,青衫仗剑,江湖就是江湖,跟朝廷庙堂,市井名利就是两不相干。可这天下就是一片天下,同在一片苍天之下,哪里有真正的井水不犯河水,所谓的泾渭分明,不过是书中的调调罢了。曾经多少江湖大教屹立一方不服王化,最后还不是被楚离带着大楚铁骑踏为荒墟,留下来的哪敢不看朝廷脸色行事,更有多少大教子弟成了帝王池中鱼,多少人苦修一身本事,不就为了能一朝鱼跃龙门,青云平步?朝廷要治天下,自然得治江湖,比如被朝廷奉为国教的三清道教,看似道统传遍天下,却也不过是朝廷更好掌控天下道门的手段罢了,两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皆大欢喜。又比如这些年令江湖之人闻声色变的内宫大太监赵华庐与其执掌的飞鱼池,暗中为朝廷不知排解了多少忧难,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最后不都成了这江湖里的滔滔风雨?我不念着风雨楼日后能与那些传衍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宗大教相匹,但日后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大楚能多些手段路子总是好的。要人,要秘籍,我已写信给亚父,至于风雨楼能否在西北崛起,那就得看他赵风城有多大本事了。
车内梧桐嫣然一笑,闭目轻语道:”殿下真是长大了“。
楚玄策忍不住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沉声道:”我可是答应过楚离,要给他娶好多儿媳妇的“。
本来闭目入神的梧桐顿时笑出声来,轻声道:“当真苦了殿下了“。
楚玄策长叹一气,老气横秋道:“任重而道远啊”。
……
入冬之后白昼就越来越短了,天色早早便暗了下来,天地之间已然白茫茫一片,显得格外形单影只的马车在山道边一间破庙前停了下来。楚玄策跳下车伸手摸了摸马鬃,抬头四处看了看,得,这方圆数里荒无人烟,再看看这天色,今夜怕是只能餐风露宿喽!
梧桐抱着琵琶慢步走下车来,踩在不浅不厚的积雪上软绵绵的吱吱闷响,不由一脸欢笑,盯着脚下一步两步三步如孩子般跳了好几步,回过头来的楚玄策龇牙咧嘴正色吼道:“梧桐,我们都流落荒野了”,梧桐漫不经心“哦”了一声停住脚步抬头望天。痛心疾首的楚玄策拂袖走向破庙,地上积雪如沙如玉,一步两步三步,跳出一串脚印,目瞪口呆的梧桐笑着吐了吐舌头,两人一前一后跳着进了破庙……
庙内一片残败,供奉着太乙祖师神像,祖师塑像已布满裂痕,台下一尊大鼎侧躺在地,好不萧条。楚玄策在庙内抱来几段庙顶掉下来的梁木当柴火烧了起来,梧桐小心道:”殿下,这可是天帝庙祠,不可乱动“。
楚玄策一边翻着从车内取来的包裹一边没好气回道:“都破成这样不用来烧火难道活生生冷死人不成?祖师他老人家救苦救难,哪会计较这些,况且本世子祖先可是他师弟,这荒山野岭的,这火就当是上香了“。
这回梧桐也忍不住学某人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两人简单啃了些肉干面饼,楚玄策在庙内胡乱寻了些干草出去喂过马回到庙内,梧桐闭目凝神坐在火堆边纹丝不动,某人顿时哀莫过于心死,黑脸道:“大爷的,你家殿下被人生吞活剥了都不知道”,梧桐依旧一动不动,某人干脆直直倒在一侧装死,片刻功夫便呼吸平稳,沉沉睡了过去……
……
次日清晨天色刚刚见晓二人便起了身,蹲在庙门口一人捧一手雪往脸上一弄就当洗脸了,相比楚玄策胡擦乱抹,梧桐自然显得秀气的多,看着脸上还是有些脏兮兮的某人,心疼的梧桐捧着雪瞬间化成温热的水,用手指轻轻沾在楚玄策脸上,随后梳理了乱蓬蓬的头发,总算是干净精神了好些。楚玄策三两口把手里的肉干塞进嘴里,捧起一把雪往梧桐脸上抹去,嘴上含糊不清道:”看我寒冰掌“,随后转身便跑。
猝不及防的梧桐吐了吐嘴里的雪,捧起一把雪便朝楚玄策扔了去……
山原叠嶂,天地之间苍茫一色,片刻不停的雪花如无数白蝶飞舞,破庙前两人的笑声不断消弭在风雪中……
就着水啃过肉干,梧桐还坐在车内,楚玄策伸起袖子胡乱抹了抹脸,驾着车朝着东南上了路。风雪越来越大,数个时辰天色依旧昏昏暗暗,车马也就走得格外缓慢了。
在一片山谷间,马车突然停下,车前老马驻足低声嘶鸣,楚玄策慢慢放下手中莫白的无名剑解,左手紧握身侧道家神兵“造化”,远处一道风雪形成的凌厉剑气如飞虹急速刺来,到车前一丈时已凝如实质,隐有裂帛之声,楚玄策瞬间眉心倒竖猩红若血,“造化”飞射而出,风雪剑气一顿,随即继续推进,周身气机一时狂暴异常的楚玄策起身两手握住不断后退的“造化”,再次刺向风雪剑气,满天飞雪不断被巨大剑气吸走,剑气越发粗壮,嘴角溢血的楚玄策带着数百斤的车马倒滑出数丈,早已不堪重负的骏马顿时跪地垂死,浑身血流不止。一招得势的粗大剑气携风雷之势长驱直入,直至车前一尺,车内骤然响起一声琵琶,已有数尺的玄妙剑气生生停住,难进分毫,又一声琵琶落下,空悬剑气顿时寸寸崩碎,散为烟雾。
梧桐手抚琵琶掠出马车,站在楚玄策身前,依旧握剑于前的楚玄策脸色苍白,慢慢收回长剑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血迹,蹲身轻轻摸了摸马首,浑身是血的老马安静死去。楚玄策咧嘴笑了笑,缓缓看向前方,梧桐脸若寒霜,始终抚于弦上的手指轻动,大路尽头,一青衣老者背负长剑,一手牵马,慢步走向二人。
老者须发皆白,面色慈祥,在数丈之外停下,盯着楚玄策看了片刻,笑着开口道:“世子殿下小小年纪便能硬接老夫一剑,果然楚家之人,天帝血脉“。
楚玄策想了想问道:”楚离灭过你宗族“?
老者笑着微微摇头。
”那你是南蛮或北荒之人“?
老者依旧微笑摇头。
楚玄策脸上渐渐生起怒色,沉声道:“朝廷真要我楚家死绝”?
老者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梧桐开口道:”姑娘如此年轻就身负这般修为,老夫这辈子,当真活到狗身上去了“。
梧桐不语,如临大敌。
老者转身轻轻拍了拍身侧瘦骨嶙峋的老马,老马徘徊片刻,消失在风雪之中。老者静静看着老马离去,像看着家中儿孙出门游学,待完全不见了老马踪影,才转身慢慢取下背后长剑,对着手中长剑落寞一笑,轻声道:”少年时只想着青衫仗剑,行万里路,江湖自在,而今青衫还是青衫,白发老朽,进退不自如,此生不快意啊”。言罢气势瞬变,周身剑气缭绕,再无半分老朽之态,看向梧桐怒色道:“难道要等老夫厚着脸皮先出手对付两个晚辈”?
梧桐先看了看楚玄策,待楚玄策退后数步,琵琶之声骤起。
风雪之中,剑气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