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定本想向丁煜袒露心迹,但转念一想:“就丁煜的个性,不管我出罗汉拳还是扫堂腿,他回应的统统都是太极,那又何必去白费这个力气。”他想了想,决定省点力气,就闭上嘴巴,不再追问了。
李光定仔细看了看合同,又上网看了些新闻,还找了相关资料翻读。临近下班时,李光定把林默然叫到会议室里,把杨晨的话和自己跟丁煜的谈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她。林默然不置可否:“派就派呗,我们行得正、站得直有什么好担心的!派财务总监也没关系,等我们扩张了,账目明细会更繁琐,两个肖金柳也应付不过来了。展星进入后,做账的方式也会有些改变,找个有四大所经验的会计师来弄也没什么不好。”见李光定不吱声,林默然继续分析:“就算他们再找行政经理、人事经理过来也没关系,只要主线我们自己能够控制好,多一些有能力的执行人员是锦上添花。我正发愁找不到合适的帮手呐,你不知道我每天要处理多少事情。”
她本想继续说下去,被李光定直接打断了:“如果一个人重复犯同一个错误,那就是自作孽。当年我为什么会离开保协?因为当时在名仕合资工厂里,我负责营销生产跟后勤,对方负责人事、采购、研发、财务、出口。彼此的不认同、不信任才造成了后来的局面。你知道普天照明的事情吗?他们也是展星投的项目。在具体的经营理念上,创始人与展星存在分歧,展星不仅把财务部、人事部、市场部的人全部换了一轮,委任的投资总监干脆站到台前来管业务了。逼得普天的总裁、副总裁、销售总监、生产总监全离职了。公司里还分成了挺普倒星、挺星倒普两大派系,整天窝里斗,闹得沸沸扬扬的,在全国都是出了名的。”
林默然反驳“:那些花边新闻也不能全信,实际情况如何,旁观者是很难看清楚的。”李光定说:“有个比方我觉得很形象:企业好比一辆汽车,由主要经营者驾驭。投资一个企业有三种模式:一是全资收购,投资人开车;二是合资,占比50%或51%,投资人和创始人轮流来开车;三是投资人看好创业团队及带来未来的收益,采取搭车的策略,和有潜力的创业公司互相照应,平安抵达目的地。默然,你觉得展星会是哪一种?是他们来开车呢,还是和我们一起轮流开长途车呢,还是说,只是搭车的投资客?假设他只是搭车客,我再给你说个案例,就是杨晨说的那家科技公司。”
李光定又从网上找出一个年轻人的博客日志,里边记录了这位年轻人在那家科技公司所度过的四年时光,每篇日志都是博主当时的工作所见所闻,从自己如何加入公司,受到领导器重升职,与同仁们加班加点配合DD流程,投资注入后公司旅游齐登泰山的欢欣,而后是对突然降低了工程师待遇的质疑,对临时更换了部门负责人的不满,对原上司离职时的不舍,原上司召唤自己加盟别家时的动摇,坚守公司却看到公司高层贪污腐败的不堪,抗议人事部提高了管理层待遇的同时却降低了外来员工的综合社保,为了漏税还把员工变成了外服派驻工,害得许多同事都没有本地的税单,继而不能在本地买房。
李光定又调出后面几篇日志,放大给林默然看,说这里才是重点。有篇日志总结:“公司沦落到今天,败在风投,如果我们不拿这笔钱,或者是不拿这家公司的钱,结局会不会好很多?曾经,我们可以带着麻袋去收现金。现在呢,经销商打着横幅堵在我们公司楼下,还打了无辜的同事。法务经理不管,他是投资方的人,早早下班了,要我们顶一顶。财务经理也不管,他也是投资方的人,说只要他不在,就可以继续拖下去。作为普通员工,看着楼下静坐着那么多我们从前的衣食父母,心中无限凄凉。更让人难受的是有些供应商货款也被拖欠了,他们只能在网络上发发帖子,请求法务人士援助。有个供应商的货款不过是八千多块钱,也得不到正常支付,这让我顿时感到了自己前途的灰暗。也许谁付出最多,谁将下场最凄凉。我为这家公司付出了四年青春,坚信老大能够带领我走向康庄大道,我们在泰山发过誓的呀,我们的征途是NASDAQ!可惜他现在自身难保,现在公司已不是由他来做主了。我该不该继续坚守这份与他的承诺?继续留在这里是沉沦吗,是愚忠吗?我真不知道。”
听李光定念完这些日志,林默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沉吟道:“别人的遭遇也不能往自己身上套,好比是结婚又离婚的人,他上一次婚姻不幸,不代表下一次婚姻同样不幸吧?”
这番话让李光定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婚姻,当时绝望、失落的心情,如今都难以平复,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足够的勇气让林默然得偿所愿的原因:“两个人之间深度的信任就如同冰柱,熊熊烈焰都不能将其融化,而只要往冰柱上钉一根细针,裂纹就会遍布柱身。在一段关系里,怀疑、猜忌就是那根细针。婚姻关系如此,商业合作关系也同样如此。如果投资人不信任创始团队的这帮人,不愿意把财政权、人事权全交到别人手里,就必然会发生难以调剂的矛盾。京剧戏台上一段可持续发展的关系里总有一个将一个相,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如果分工不明,互不信任、互相猜忌,互相抢戏,那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既为难了别人,也为难了自己。更可怜的是覆巢之下无完卵,老员工的职业生涯被生生掐断,新员工的满怀憧憬变成一腔失望,这不是造孽吗?”
按照平常的惯例,李光定只要一生闷气,林默然就会转过来安慰他,但看来这次她也是真的来气了:“好吧,你是董事长,你说了算。我只想说,这个VC你也不要,那个VC你也不要,到底你想找什么样的?你知道我动了多少脑筋费了多大劲才把他们找过来的吗,你以为真有我说得那么轻松顺利?”林默然越说越激动,索性转身把门一摔,走了出去,留下李光定一人独坐在会议室里发呆。
88.好鞋不合脚
分歧归分歧,待林默然逐渐恢复平静后,她还是理解了李光定的担忧。引入展星投资,难免会出现鸠占鹊巢,外行指挥内行的局面,再次给李光定带来管理上的困扰,那显然不是林默然所希望看到的。但是,一个创业中的小企业,在任何融资形式中一直都是弱势群体,资金瓶颈几乎是所有中小企业遇到的最大发展障碍。你如果这也不同意,那也固执己见,到哪里能轻松找到钱呢?
她脑海中又浮现了李光定从名仕工厂离职前的状态——夜夜买醉、莺歌夜舞,一副穷困潦倒的熊样。工厂因拉帮结派形成的内耗如同一道魔障,让李光定毫无用武之地,只能心灰意冷地随波逐流。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自从创业后,消极状态在他身上就再也没出现过。现在这个风风火火始终拧着一股劲的真汉子令她心服口服。
想到这里,她便返身去找李光定。
推开门,却看到李光定正斜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西装皱巴巴地搭在膝盖上。林默然顿时涌起怜惜与愧疚之情,连忙脱下自己的小外套,轻轻给他盖上。
第二天,丁煜主动来找李光定:“昨天跟李董聊完,我和相关领导召开了视频会议,又慎重商量了一下。你们是董事长的好朋友介绍过来的,所以条件都好谈,展星也不会要求控股地位。但在这次DD中,还是发现了不少的问题,比如财务度就稍欠专业,我们认为,派驻一名财务总监是必须的。虽然3000万人民币投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如果能管理得更精细一些,对大家都好!”
这番说辞听上去合情合理,却正是李光定最担心的。他沉默了一会儿,诚恳地说:“财务总监换一个新的来,我肯定接受不了。可能丁总监听到这话,会认为我有私心,既然拿了你们的钱凭什么不让你们监督?如果坐得直、行得正又何必反对?我首先申明,财务账目我向来都清清楚楚,从来不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见不得人的勾当。反对的出发点是因为在创业阶段,业务和财务永远是一对冤家,财务看重的是账务清晰、资金安全的过程,业务看重的是客户开发、业绩完成的结果。做业务就如同打仗,在一些关键时刻,时间就是金钱,很难达到如财务要求的手续流程完备。”
见丁煜一下愣在那里也不回话,李光定开始向他袒露以前的工作经历:“就拿最简单的款到发货举个例子,以前我在名仕工厂做总经理,经销商刚开发成功了一个新客户,汇完款后立即把底单传真过来要求发货,货要得很急,价值也不大,三十万。
正好是周五,财务坚持要款到账才同意签发货单,而业务员坚持要发货,理由是除了同行电子转账能即时到账外,其他如跨行电子转账、柜面汇款都会有短则半天,长则一两天的时间差,那最快也要下周一发货了,现在经销商的汇款底单都在手上了,只是款还没到账而已,根据业务情况做适当变通,既服务了客户,又不违反大原则,为什么你财务不同意呢?两人争吵不休,闹到我这里,可我也做不了主,财务属于台资方管理,只服从那边的规定;我这方只负责业务版块,对财务无权干涉。我看两个人都没错,都是尽心尽力为工作。最后协商下来,业务员服从财务,让业务员个人写担保书才把货发了出去。表面上看,财务这样做是捍卫了公司原则,但反过来严重打击了业务员的积极性。以后业务员就变得保守起来,就让客户死等!他宁可完不成业绩指标扣钱,也不想听到财务向上反映说业务员‘不守业道’。
业务员后来私下偷偷跟我说,工作时一旦被怀疑有经济问题,就是大问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何必自找麻烦!再回到我们这次的合作,如果展星派一个财务总监来,又会出现两条线交叉管理的局面,我不想看到、也不想再一次面对类似的管理痛苦。希望你们能够体谅。”
丁煜显然没想到李光定如此坚持,皱了皱眉头:“李董,我个人还是欣赏和信任你们团队的,但展星也是出于对投资安全的考虑,这已经是我们的底线。”
林默然在一旁聆听他们的谈话,看看李光定还想反驳,怕他说出什么直性子的话来,闹得收不了场,就抢先说:“能得到展星的垂青是我们的荣幸,我知道丁总监已经很为我们争取了,要不给我点时间,我跟李董好好商量商量,丁总监你也和公司说明一下情况,彼此都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怎么样?”
这次谈话之后,创思协尔和展星的合作暂时停滞了。之后的联络里,双方在派不派财务总监这个问题上都不让步,始终达不成统一。僵持了一星期后,双方最终决定取消这次合作。买卖不成仁义在,有林默然善后,展星投资团队和创思协尔团队差不多也像朋友一样相处了。
杨晨得知展星打道回府的消息,没多久又带了一家风投过来。经过DD后,这家VC的初步意向是投500万美金,他们自己投350万,同时引进另一家VC跟投150万;允许创思协尔核心员工以净资产价格持股10%的激励计划;协议条款里特别注明不派驻任何管理层,不参与任何日常经营,只象征性地派一位监事。
这些条件跟展星的类似,都没大问题,唯一让李光定心里犯嘀咕的是VC提出的一份苛刻的附加协议:几年之内,创思协尔每年必须保证完成VC和企业方预测的年利润额,如果低于预测年利润额的80%,就触发对赌协议,对赌协议要求大股东用现金或股份补偿他们所没有完成的利润差额,这是第一条;第二条,如果创思协尔公司在约定的时间段里没完成上市,大股东需用现金加利息的方式,回购VC当初投入的500万美金的股份。
看完这个协议,李光定才第一次明白,这就是业界传的很神秘的对赌和回购。很明显,这类投资公司不重过程,只看结果!跟这样的公司其实很容易合作,双方简单明了,各取所需。创思协尔公司借VC钱发展,VC从中赚钱,干净痛快。
可是当李光定把创思协尔的财务现状及预测,跟对赌业绩目标仔细对比后,发现还是存在多处不妥:“一是对赌的业绩目标偏高,急功近利之下很可能让企业拔苗助长,一旦市场上有风吹草动马上坍塌;二是一旦对赌失败,企业付出的代价极其惨重,有可能被涸泽而渔兜个底朝天;三是光拿钱也不是我的初衷,我理想中的VC有钱倒是次要,能提供战略规划、资源共享、平台搭建等附加价值的良师益友,才是最合适创思协尔发展的合作方。”
当李光定脑海里猛然跳出又要拒绝这家VC的念头后,他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开始反思:“怎么连续三家VC都没看上?难道是我太刚愎自用、杞人忧天?”
他躺在床上,逼迫自己静下心来,如同回放电影般重新审视了一遍“找钱”的过程。“第一家投资公司不合适,即使有300万业务发展资金+500万创业团队股份回购资金。这对创始团队来说极具诱惑,但对方是要控股的产业投资人,我绝不能为了钱背离创业的初衷,失去对创思协尔前行的掌控权;第二家投资公司也不合适,为3000万人民币而失去创思协尔的财务主导权,容易出现外行指挥内行的局面,严重影响业务发展,弊大于利;第三家公司不适合创思协尔目前的发展规模,对赌条件对正在发展中的公司来说过于苛刻。如果上不了市,回购时15%的利息也不划算。这次不引进投资,公司无非是发展慢一些,如果这次引资失败,有可能使企业元气大伤,更别提B轮融资和美好前景,即便能东山再起,要想再找VC谈投资就很难了。”
经此几役,李光定彻底想明白一件事:“没有一家风投是救世主!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就谈不上免费的投资了。现在创思协尔的年利润不到一千万,是实实在在的初创期小公司,滚雪球的直径也小,VC对这种早期型企业的助力作用并不大,所以现在并不是融资的最佳时机。而且公司现在的运营情况良好,现金流充足,只是快速扩张才缺钱,如果靠自己稳扎稳打,慢慢拓宽发展半径没有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