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锋满意地点了点头，准备和苏恺一起去外面吃饭。苏恺刚拉开办公室房门，就看到林娜走了过来。
林娜一直等到下班，才看到苏恺从杨国锋的办公室里出来。她连忙拿着手中的材料走上前说道：“苏经理，之前您说的南通项目报价问题，我专门找公司模板看了，确实是符合公司报价策略的——”
林娜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杨国锋也走了出来，她连忙噤声。杨国锋看见一脸忐忑的林娜，再扫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材料，对苏恺说道：“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情没处理完，你先走吧，记得我交代的事情。”
苏恺站在原地，看着杨国锋在他面前关上了办公室房门。在杨国锋转身的一瞬间，林娜看见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有一些异样的情绪，但还没等她分辨出来那是什么，苏恺已经接过了她手中的材料，问道：“你还没吃饭吧？”
林娜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老实回答道：“嗯，一直在整理这些材料。”
“辛苦了。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去吃个简餐？”
苏恺一边翻着材料一边问，林娜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拿不准他是真心相邀还是客气一番。直到苏恺看完材料，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问：“有空吗？”
“哦，有的有的。”林娜红着脸低下头，逼自己努力忽视他无名指上那一圈耀眼的白光。只是吃顿饭而已，李浅不是也和他吃过的吗，她默默安慰自己。
说是简餐，苏恺却把林娜带去了黄浦江边一间高档的法餐厅。林娜看着周遭一对对穿着西装革履、露背晚礼服的情侣，不禁有些面红耳赤：“你怎么会带我来这里？我的衣服都穿得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们是来吃饭，又不是来参加时装发布会的。”苏恺也只穿了一件便装西服，却无比坦然自若。林娜想起当年自己在应聘时第一次看到他的情形，这个男人，哪怕就只是一件最简单的白衬衣，也可以穿出王子般的优雅气质。
服务生带着两人来到一个靠窗的雅座，落座之后，苏恺把点餐本递给林娜：“看看想吃什么？”
林娜的目光首先扫到每道菜后面的标价，连一个蔬菜沙拉都要98元，就不要说主菜的价格了。林娜有些咂舌，抬眼朝苏恺看去，用唇形对苏恺说了两个字——“好贵！”
苏恺却是淡淡一笑：“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林娜心头一热，不敢直视苏恺的眼眸，连忙垂下头翻起餐牌借以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选了半天，她挑了一个套餐，餐前酒却不知道该点哪个，于是苏恺建议道：“可以试试百利甜酒，这种酒味道香甜，酒精浓度也不算高，比较适合女孩子喝。”
“好啊，那就选百利甜酒。”林娜点完之后，把餐单递给了苏恺，她则好奇地打量着窗外。透过全落地的大玻璃窗，东方之珠璀璨的灯光铺满了她的整个视野，粼粼波光在冬夜里漫出无边的温柔，所有的奢靡和妖冶在此刻都幻化成了醉人的柔情。望着江边那一对对互拥取暖的情侣，林娜忍不住在心底感叹，白日里再强悍的精英，到了夜里也需要温暖的支撑和抚慰。
“在看什么？”苏恺点完了餐，看到林娜正出神地看着窗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对年轻的情侣正在分享一个大大的棉花糖，他笑了笑，温和地问道：“你喜欢吃棉花糖吗？”
林娜收回了目光，似乎有些慨然：“小时候，总喜欢和我姐分着吃。”
“你姐？”苏恺有些意外，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林娜的简历上，亲人栏上只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就是她的母亲。
林娜点了点头，但似乎并不想深谈这个话题。正好此时服务生把他们的餐前酒和头盘送了过来，林娜喝了一口她点的百利甜酒，十分香甜，便对苏恺笑道：“这种酒的味道果然很好，你经常吃西餐吗？”
“陪客户吃过几次。”苏恺轻描淡写地说完，看着林娜羡慕的眼神，不禁有些失笑，“怎么，你喜欢吃西餐？”
“那倒不是，只是在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这样成功！”林娜的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敬仰和倾慕，苏恺想着待会儿自己要说的话，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头，咳了一声才说道：“我这样算什么成功，每天跑来跑去地应付客户，其实挺累的。你干了这么久，也感觉到辛苦了吧？”
“没有啊，虽然有时是很累，但我不觉得辛苦，反而挺开心的！”林娜坐直了身体，认真地说道，“我大学时就学的市场营销，我挺喜欢做销售的。和不同的人接触，和他们沟通交流，建立联系，最后甚至成为他们的朋友，我觉得很有成就感啊！”
“你能和几个客户成为真正的朋友？”苏恺泼了一盆冷水，“基本上所有的客户都会对销售人员有着天然的防备，我们和客户交往的目的根本上还是有商业利益在里面。所以做销售其实很累，要天天琢磨客户怎么想，要尽量讨客户欢心，逢迎他们，溜须拍马。而以我们公司现在的情况，还处于市场拓展初期，在客户面前我们完全处于弱势，要围绕客户来分配我们的时间，安排我们的工作甚至生活。做销售做久了，有时都会丧失自我，因为我们是以客户为中心的，而不是我们自己。”
“可是，我不觉得你是这样的——”
“你对我有多少了解？”苏恺打断了林娜的话，端起他的那杯餐前酒，喝了一口，才缓缓说道：“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不一定会走上做销售这条路。”
林娜愣住了，她看着苏恺脸上不似作伪的无奈和黯然，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说这些？
“可是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做销售。”林娜直直地看着苏恺，眼底是义无反顾的坚持和决绝，“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一旦决定了，我就只会坚定地走下去。哪怕再难，我也不会放弃，哪怕我做错了事情，只要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也一定会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挽回，绝不会辜负别人对我的期待！”
苏恺有些愕然，他并非意外林娜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只是没想到，林娜的反应会这么快，不仅一下子抓住了问题所在，而且还拼力相求！
“其实，你没必要——”
“我想要跟着你！让我跟着你！哪怕只是做一个下属！”林娜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苏恺整个人完全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你刚才不是问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姐姐吗？”林娜再度开口，却另起了一个话题，声音略显寂寥，似乎还蕴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我的确有一个亲姐姐，比我大两岁，她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比我爸妈都好。”
苏恺没有说话，林娜对他凄然一笑，颤抖着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大口，才继续说道：“小时候，我姐姐的衣服都是新的，而我只能穿她的旧衣服，所以我很嫉妒她。有一次她过生日，妈妈给她买了一条雪白的公主裙，她还没来得及穿，我就偷偷把墨水染到裙摆上。后来被妈妈发现了，妈妈很生气，我以为姐姐会说出来是我弄脏了裙子，但她没有。她只是对妈妈说对不起，结果被妈妈狠狠打了一顿，那是妈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姐姐。我还记得妈妈边打边哭着说‘你为什么不珍惜？你是不是看不上？什么都看不上？’那次姐姐也吓坏了。墨水很难洗，怎么洗都有印记，她就让妈妈剪掉了那截被染的裙摆，然后把裙子改小给我穿了。那是我第一次穿新衣服，虽然是被改过的，但毕竟算是新的。”
林娜捧着酒杯，又喝了一大口，像是跌入了时光的长河里，回忆纷至沓来。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苏恺没有打断她，一直安静地听着。
她说了许多，说起小时候妈妈只喜欢姐姐，不喜欢她，爸爸也是一样，喝醉了酒就打人，每次打的都是她，却不是姐姐。然后姐姐就会扑过来抱住她，爸爸在看清楚是姐姐后就会停手，她就躲在姐姐的怀抱里，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有时爸爸在院子里面打我，姐姐扑过来保护我，那个邻家哥哥也会马上扑过来，就算他知道爸爸其实根本就不会打姐姐，还是会扑过来。”林娜淡淡地笑着，说那个邻家哥哥长得很帅，和她们姐妹俩读一间学校，她总喜欢跟在那个哥哥身后，然后就看到那个哥哥对姐姐笑得很灿烂、很温暖。
后来，十岁那年，爸妈离婚了，爸爸带走了姐姐，没过多久那个哥哥也搬走了，她跟着妈妈。妈妈开始天天喝酒、打麻将，输了钱就拿她出气，骂她样样都不如姐姐，长得没有姐姐好看，学习成绩没有姐姐好……
“苏恺。”林娜突然认真地看着苏恺，第一次对着他叫出他的名字，第一次让自己的情感毫无保留地坦露在眼神中，带着一份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悲凉，“你可不可以不要像我爸妈那样，轻易地否定我？你可不可以相信我一次？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一次就好！我会努力，真的会很努力的！”
苏恺看着林娜眼底满含着脆弱的期待和渴求，无言以对。
他自从二十二岁大学毕业进入唯信，至今已经六年，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经历过许多事情。他曾经带着冯琴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去拜访一个小县城的客户，也曾经陪着邓宏在大雨瓢泼里站了两个小时等客户。可就是这样患难与共的情义，在私欲和利益面前也最终败北，不值一提。他曾经那样相信的人，最后给他的都是深深浅浅的背叛。命运一次又一次要他明白，不是一颗真心就能换来一份真情。每个人都有私欲，都有自己要维护的利益，所谓情义，不过是在不触及底线利益之上的奢侈品。
所以，之前杨国锋让他来劝林娜离职时，他虽然有些无奈，但也答应了。可现在，他听完了林娜的过往，看着林娜执拗得近乎有些疯狂的眼神，他又忍不住有些动摇，自己这样干脆地抛弃她，究竟对不对？
正在犹豫时，他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他拿起手机，看到是杨国锋发来的一条短信，只有四个字——大局为重。
缓缓放下手机，苏恺抬起了头，林娜的眼眸已经浮起了一层雾气，苏恺有些艰难地开口：“对不起。其实，离开了唯信，也许你能发展得更好。”
林娜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她死死咬着嘴唇，把眼底的湿意一分分逼回去，才颤抖着声音开口：“为什么？连一个机会都不能给我？是因为南通的事情？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苏恺沉默着，之前无论是逼冯琴离职，还是劝邓宏离开，他都没有像此刻这般为难。他想摇头，想否认，想告诉面前这个女孩，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是，然后呢？难道他真的要告诉她，错的人并不是你，但为了维护客户关系，为了维护公司的利益，我们只能舍弃了你，我们只能是非不分，将黑锅扣到你的头上，让你来承受这一切？
他想起上次在清远，她垂下头，对他轻声说的那句“你，也小心”；他想起这次派林娜来上海来之前，他问她愿不愿意，她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说“我愿意”，那样全然的信赖和期待……
他看着林娜佯装坚强，却其实脆弱得一触即溃的眸光，实在难以启齿。原来这个女孩的聪慧灵敏、善解人意，都是用她可悲的童年经历锤炼出来的。他要怎么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解释那些龌龊的真相和算计？她已经对家人伤心失望，如果再让她知道职场也是这般黑暗丑陋，她会不会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继而愤恨不满？
“你，的确做错了。”苏恺有些艰难地开口，“你虽然按照公司报价来做的，但你没有仔细研究之前的项目报价。”
“可我看了——”
“你看的是单价，但你没看总价。你这次接手的项目，规模和以前是差不多的，那你有没有仔细研究报价为什么会差这么多？实际上你做的配置有问题，有些地方你漏配了。”
“可是配置，不是我做的。”林娜急切地解释，“我接手的时候配置就已经做好了。”
“那你就没有再核实了？你就这么容易相信别人？”苏恺稍微提高了声音，转过头看向窗外，偏偏透明的大玻璃窗里仍然可以看到林娜一脸错愕的表情。
他只得又把头转回来，看着林娜，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次的错误是因为你没有经验，我也在杨总面前帮你求了情，但是现在客户那边的高层知道了这件事，非常震怒，要求公司必须给一个说法。也就是说，这件事，必须要有人担责。”
林娜看着苏恺，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特别可笑。她想起来上海之前，李浅就警告过她，千万要当心，别落得冯琴和邓宏的下场。那个时候，自己还自信满满地回答，绝对不会。
真傻啊，她自以为是地追随苏恺而来，满心以为可以帮到他，可以和他并肩作战，结果呢？苏恺说她太容易相信别人，可他知不知道，她相信的那个人，是他！
那次清远之行之后，她就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心意。她喜欢他，哪怕他已经有了妻子，她也愿意成为他最得力的下属，只要他肯给她机会，她必定会竭尽全力地为他赴汤蹈火、冲锋陷阵。就在刚才，她甚至抛弃了自尊，企图用自己最不愿意示人的过往来打动他，可他呢？仍然无动于衷，终究还是把她当作一个过河卒子，随意抛弃了。
垂下头，她一点点把眼底的伤痛压下去。是她太傻，否则刚才怎么会天真地以为苏恺请她吃饭是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意，甚至对她有意思？又怎么会以为苏恺能像曾经维护李浅那般，维护她？
现实不是小说，她没有女主角的命。她不是幸运的灰姑娘，更不是有王子保护的公主，从来都不是。
“所以，公司要我走人，是吧？”林娜再度抬起头，已经平静下来。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告诉她，当上天的惩罚落下来时，哪怕再不公平，再不可思议，她除了承受，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公司也不是一定要让你走人。但我想，与其让你在这里被降薪处分，那还不如，我帮你介绍其他的公司，也许能让你发展得更好。”
苏恺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艰难，他微垂着目光，并没有正视林娜的眼睛。而这一切，在林娜看来，都成了心虚的躲闪。
竟然是他想让她离开。究竟是真的担心她发展不好，还是担心她留下来，有损他的颜面？
忽然有些想笑，林娜转头望向窗外。她果然是昏了头，才会忘记这满目璀璨的霓虹下是钢筋水泥浇筑出来的都市森林。荆棘遍布，弱肉强食，她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地方寻找温暖和爱情？
明亮的玻璃窗映照出她苍白而倔强的容颜，深冬的上海寒气逼人，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一点点渗入她的四肢百骸。她的唇角扯出一个细微的弧度，再一次被抛弃，原来无论是在哪里，无论对于谁来说，她都是不会被相信，也不值得被重视的那一个。
苏恺看着林娜唇边那抹自嘲的笑容，莫名觉得有些心惊。他几乎未加考虑，就开口说道：“林娜，如果你真的还是想留下来……”
“不用了。”林娜打断了苏恺的话，微笑着看向他，眼底的脆弱一分分收去，最后只余下深潭般的沉寂，“我愿意离开，如果苏经理真能帮我找到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那就太感谢了。坦白说，我家里现在还是有些困难的。”
苏恺神色复杂地看着林娜，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我会努力帮你找一份更好的工作。那你明天就先办理离职手续吧，我会帮你订好回深圳的机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