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战乱年代，城市里反不及乡下，随手能得到些鱼肉野味还有蔬菜。在城市里，哪怕一颗白菜都要买，到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书店里没有什么肉，只有一些青菜和豆干，杨岚在烧的时候特意多放了一些油，好让菜显得有点油水，饭则是不怎么好的陈米，吃起来有股霉味。
苏晓曼吃不惯这种味道，所以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便放下了碗筷。
“你平常就吃这些吗，这饭都霉了，吃这样的饭，人要生病的。”苏晓曼双手环在胸前，脸色不是太好看，说起来还是因为她的境遇变化得太快。前一刻还出席在上流社会，享受着西餐和香槟，这一刻只能依靠青菜和霉饭裹腹。
“战乱将起，外面的米涨价涨得太快，又被人屯了起来，现在能买到的就只有这种米了。”
“我不管，这种饭我吃不下。”
杨岚没再说，拿起她的半碗米饭，倒在自己碗里吃掉。苏晓曼哼了一声，独自上楼去了。
说起来倒不是苏晓曼娇惯，实在是平常她吃得都是牛肉海鲜，便是饭，也都有专门的厨师来烹制，一下子吃这种饭，实在是难以接受。
刚上楼，苏晓曼就有些后悔，毕竟自己也算寄人篱下，没有理由去要求别人。这世道，除了那些豪门，有几个人能过得好的。可是她又拉不下脸，下去跟杨岚道歉，只能闷在屋里头抽烟。
烟雾缭绕，熏得眼睛难受得想哭，苏晓曼心里直发恨。恨将她抛下的父子，走就走，还将她的首饰钱票都拿了，一文不剩。如果省着些用，这些钱都够她用十来年的，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临到困难的时候，平常些绅士富商，竟一个都靠不住，最后却是靠上了平常看不上眼的穷酸店老板。
抽了四根烟，小屋子里烟雾弥漫。苏晓曼哭累了，刚吃的小半碗饭根本不顶事，又饿了起来。饿的时候胃直抽搐，难受得紧，偏偏下面的饭菜她又吃不下。
吱嘎一声，门开了。杨岚进了屋子，手里拿着一个纸包，闻着满屋子的烟味直皱眉头，说道：“下次不要在屋子里抽烟了。”
“要你管。”苏晓曼转过头，犹自不怎么服气，这样的男人要给他点脸色看。
“下次再抽烟，你就搬出去吧。”
苏晓曼不说话了，咬着嘴唇，唇上的口红都化了开来，转头硬撑着不哭出来。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严厉，走过来拉着苏晓曼的手，将纸袋塞到她手里，里面的东西，隔着纸袋还觉得有些烫手。
“看你饭菜吃不习惯，刚去外面买了些桂花糕回来，我做饭的手艺的确不怎么样，想来外面的吃食你应该能够习惯。以后吃饭，我就在外面买些馒头回来。”
“恩。”苏晓曼打开纸包，拈起一块塞进嘴里。这里的桂花糕最是有名，软香的糯米粉，以及树上采下来的金桂花，刚摘来下的时候不怎么香，蒸出来的桂花糕却是香气扑鼻。她也只有刚来江南的时候才尝过一次，以后再没尝过。
“真香，在天津可没这么香的糕点，油货点心倒是多。”
“你要喜欢，以后再买给你。”
杨岚是一个不怎么善于表达的人，不过苏晓曼能感受到他心里的情意，也不由得有些感动，虽然没钱没势，但这样的男人真心关心她，至少能过日子。
“不了吧，一直吃总会吃腻的，平常买些馒头就行了，那些米我实在吃不惯。”
“好，下面我烧了热水，你打点水上来洗脚，然后先睡吧，我还有些工作要做。”
说完，杨岚就下了楼。
七
苏晓曼也下楼来打洗脚水，看着屋外的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杨岚在柜台上点起了油灯。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个人在灯下默默地写着。
苏晓曼好奇之下上去看他写什么，就看他旁边摆着一本书，全是不列颠文，这种书也只有在她大学的时候才接触过，那时候流行莎翁的著作，不过都是翻译过来的中文，纯英文的还没见过。
“没想到你洋文这么好，还能做翻译。”
“以前读书的时候学过，后来借着词典勉强能读懂，久而久之就能看懂了。现在国内的书籍那么缺乏，我们的学生急需要国外的进步思想来学习和进步，学生进步了，我们的国家就会进步。”
苏晓曼好奇地看着这个在她心目中又穷又寒酸的店老板，似乎隐藏了很多很多的秘密，让她看不透。一个市侩的店老板成了一个救国救民的文人，如果杨岚算是伟大的话，那么她将是何其地卑微。
“怎么了？”杨岚见苏晓曼不知声，抬头发现她在发呆，笑了笑，“水的话在后院，以后你就在上面洗，我在下面洗。洗好了你就先睡吧，我要工作得晚些，多赚些，能多给你买些好吃的。”
“你真是个好人，真的。”
苏晓曼从后面抱住了他，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男人对她这么好。她有些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爱情了，正如书里写的“爱情总会在你措手不及的时候来到。”
只是，为什么来得那么晚，当她在大学时候，穷困交加，被迫来南方谋生的时候，为什么没来；当她在朋友介绍下，第一次参加沙龙的时候，为什么没来；当她的父亲每天伸手向她要钱的时候为什么没来。
为什么要在她习惯了上流社会的时候出现；为什么要在她失意落魄的时候出现，为什么要出现！
苏晓曼松开了环在杨岚胸前的双手，咬着她的下嘴唇。这个男人再好，也来得不是时候，她苏晓曼现在不配有爱情。
“我上去了，你不要工作得太晚。”
苏晓曼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杨岚还在睡，昨天晚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的，肯定很晚。起来之后，她收拾了一下行李，然后离开了。
连声招呼都没打，她觉得还是安安静静地离开会比较好。
八
时间对于一家书店来说，安静而又缓慢，有时候慢到让人无法容忍，但终究是过了很久。
两年零三个月。
该打的仗终于是打了起来，不过这个地方经济发达，又是法租界，被敌人当成了经济繁荣圈的一部分，支撑着他们以战养战的需求。
书店还是那个书店，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变得陈旧了些。
苏晓曼从黄包车里下来，给了车夫几个赏钱，打发他走了。时隔许久，她再一次回到了这个书店，可以说，她现在终于有勇气回到这里，正好，今天又是一个下雨天。
书店的门掩着，雨水在门上和窗户上噼啪拍打着，雨真的很大，苏晓曼差点连伞都撑不住，拉车的师傅才走了没几步，就没入雨帘中，不见了人影。
“我回来了。”苏晓曼对自己说着，推开门走进了书店。
书店依然冷清，不过苏晓曼已不是两年前那般，知晓了这个书店的一些秘密，表面上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书店，实际上这里是她所接触的最高级的一个联络站。杨岚当年的那句救国救民，原本一直被他实践着。
这两年，伴随她最多的书不再是张爱玲，而是鲁迅。而她，也投身进来，利用她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得到高层需要的情报。而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灵魂，一个能够面对他而不再感到自卑的灵魂。
“我回来了。”苏晓曼走进了清冷的书店，还是原来的那般样子，只是店老板有一些苍老，不知什么时候留起了胡子。
杨岚听见声音，抬起头看到门口的苏晓曼，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欢迎回家。”杨岚轻轻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