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尼姑真实的名字叫杨晓南。
也许原本取的不是这个,反正她挺喜欢这几个字眼,平凡而温暖,一如她对爱情和生活所向往的态度。
今日是大学开学第一天。
此刻她正战战兢兢地走上讲台作自我介绍。人一站定,台下便有了男孩子隐约的口哨声,那些积聚的目光都是惊艳的。
杨晓南有点想不明白。她向来认为自己算不上是那种顶漂亮的女孩子,没料到初来咋到,也能博得如此青睐。
她把事先打好的腹稿一股脑全背了出来,毫无新意,乏味不堪。
一旁的助班郭贤师姐照例把问题重复一遍:“那么请问我们的晓南,你来到大学的第一个愿望是什么呢?”
愿望?噢,她杨晓南最爱做的事即是许愿望,因为现实有太多无法到达的彼岸。她的眼睛突然亮闪闪的,声音一改刚才的怯懦:“我的愿望是,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强大得有能力保护自己。”
大家都为她鼓掌,表情却是不明所以的,除了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男生,柯致明。她从他的目光中读出来了,那里面有些许的理解。她暗笑。然而,他能理解出点什么呢?
杨晓南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她是个孤儿,自懂事以来就没见过亲生父母一面。她的小学同学都恶作剧地叫她小尼姑。
她之所以有这个绰号,是因为她是一个尼姑的养女。同时她自己也曾是个小尼姑,那个收养她的尼姑名叫杨淑。
杨淑并不是真正虔诚的佛门弟子,也即是说,她削发为尼完全是出于无奈的。不知什么缘故,她从小吃不得肉,猪肉鸡肉鱼肉,吃一次呕吐一次。她所在的那个小围子,有个流传的说法,把像她这样的人称为“斋骨”,即是天生的出家命。顺则兴,逆则亡。
为了这个迷信的咒语,杨淑自小被家里人送去“凤山寺”当尼姑。那是小镇上香火最旺的一个寺庙,也是弃婴的聚集地。那些狠心的父母,无一例外地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将自己的亲生骨肉裹上棉袄装入纸箱,偷偷放在寺庙大门口,抹一把眼泪,然后绝尘而去。
隔天清早,凤山寺的小尼姑起来打扫落叶时,会顺手把这些可怜的小生命抱进去。待她们日后长大成人,好皈依佛门。
杨晓南,就是这些弃婴中的一个。不知为何,那时年未三十的杨淑,突然决定收她为养女。把她托付给自己的老母亲抚养。
杨晓南一直诚惶诚恐地叫杨淑的老母亲外婆。她从懂事起就跟着她吃跟着她住。与她一起长大的,还有另一个女孩,名叫杨素灵,那是大舅舅家的女儿,名义上算是她的表姐。像别的姐妹一样,她管她叫姐姐,但她从不称呼她为妹妹,永远都是直呼她的名字。
她的童年,只有这两个人在她身边。可是她对她们的感情,复杂得难以言说。她们偶尔打骂她,偶尔无视她的存在,偶尔也关怀她如亲人。那段岁月,摊开来仔细分析,分明就是一巴掌和一颗糖的轮回,重复地给她苦涩的泪水和陌生的感动。
外婆对她好的时候,会给她讲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其中一个抗日时期的,兴许讲过太多遍,时隔多年,她仍然记忆犹新:当时日本兵队入侵了这个小地方,他们骑着马盛气凌人,为非作歹。壮硕的马匹所到之处,麦穗皆遭殃。村民们没有了维持生存的粮食,只好追在马后头捡马粪回家煮着吃,因为那些粪便里面混合着未被消化掉的麦穗。
这个故事的结束语在外婆那里往往是这样的:你看吧,那个年代艰难得简直活不下去。别以为像我们现在这样一日三餐素菜白粥就算是吃苦了。
杨晓南暗暗吐舌头。她确实受够了没有油水的大白菜和咸巴巴的萝卜干。但她一句牢骚也不敢发,首先当然是没有这个资格,此外她也特别能理解这个家庭的窘迫。
外婆没有退休金,她的日常生活开支都是两个儿子出的,杨晓南过来一起住后,杨淑作为养母,也象征性地两三个月给一次生活费。
外婆闲暇时会做绣花活儿挣点零碎钱。也时常念经,她有几本厚厚的经书,没事就坐在自家门口虔诚地诵读。中秋节晚上,小围子里的邻居们会合着在一张大方桌上摆水果和香烛拜月,这时候外婆就会搬一张小凳子坐在大方桌前面,在月光下闭着眼睛念经,兴许诵读得滚瓜烂熟了,连书都不用看。就那样咿咿呀呀地念着杨晓南怎么也听不懂的语言。
而表姐杨素灵呢,她有时会带杨晓南一块去田地里偷扒人家的地瓜,然后两人逃到红土堆后面筑窑洞烧烤。这时候她跟她俨然并肩作战的死党。但杨素灵也时常欺负她,一生气就拧杨晓南的脸颊和耳朵。
这些算是轻的。外婆真正打她的时候,从不留情面,非教训得她鼻青脸肿不可。她每次打杨晓南的理由只有一个——尿床。当时杨晓南已经九岁了,却时常半夜小便失禁。这种事其实会有阴影的,被教训过一次,以后便小心翼翼地想要避免尿床,越谨慎吧,越适得其反。她越惩罚,杨晓南越摆脱不了尿床的行为。
直至杨晓南小学五年级,她的养母提出要她辍学,跟她一样削发为尼。
“师傅…我还想念书。”她从来都是叫她师傅的。其实那时的杨晓南根本不是读书的料,整天光顾着跟班里的男生玩耍,无心向学,成绩烂得一塌糊涂。她这么说,只是想找个借口,拖延时间罢了。
她的“忤逆”令杨淑很不悦。这一天她偏偏又尿床了,杨淑以此为由小题大做,罚她到门口跪着。她顺从地屈下双膝,夜凉如水。她困得撑不开眼皮,也顾不得地板的冰寒,便保持着下跪的姿势睡着了。
第二天,双脚几乎走不了路。在那之后,连着一个多月,她走路的姿势都相当怪异,也不是瘸,反正动起来双腿有点不听使唤就是了。有那么一阵子,她突然有了逃跑的念头,从外婆家偷了两张五十块的纸币就离家出走了。她在小镇上的一个茶馆里面躲了一天。傍晚的时候,遇着一个可怜兮兮的男孩子找她换零钱,等她大发善心过后,才发现他跟她换的一百块是假币。不知道他在某个角落暗暗观察了她多久。
于是,杨晓南的第一次离家出走以失败告终。回家自然又被打了一顿。
外婆为这事私下唠叨了杨淑几句:“虽不是亲生的,也别让人家说了闲话。”
杨淑讪讪的。没再逼迫杨晓南退学。从那以后,杨晓南在学习上格外勤奋,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才更加珍惜。班里同学很多跟她同村,大抵都知道她的身世。却也不趁机欺侮她,因为她已日渐成为老师喜欢的尖子生。
她是有点喜欢这种生活的。不是最完美,也已经足够。
但是小小的愿望总无法实现。在她小学毕业这一年,外婆去世了。此时的杨素灵早已初中辍学,外出打工。家里再也没有人能够陪伴她,照顾她。杨淑再次要求她去凤山寺,剪断红尘俗世。
毫无选择的余地。这一次,杨晓南再也逃不掉了。她跪在佛祖面前,任由自己乌黑油亮的长发全部被剃个精光。
在她心里,掷地有声。
出家人的生活枯燥难耐。蹉跎了大半年的时间,她还是学不会念经,心里有数不清的杂念。
这种日子,她简直一刻也待不下去。对于读书的渴望分明如泉涌。
那是杨晓南第一次真正为了读书而作出的牺牲。她甚至没仔细考虑过后果,就又一次开始了出逃计划,但这一次她在爬墙的过程中被杨淑发现了。她私下里把杨晓南打了一顿。
杨晓南流着眼泪哀求她:“师傅,就让我再读几年吧。求求您了。”那是她第一次在杨淑面前哭泣。
杨淑背对着她,终于只落下一声轻轻的叹息。
历尽坚辛,她终于得以从凤山寺还俗。一口气又读了初中,高中,直至今日的大学。
杨淑拿她没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