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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闯

第三章夜闯

烂衫,那只什么都没有的寄居小鬼,黑洞洞的瞳孔里睡着一只蛆,在面具城里游荡着。他拒绝了封魂的相邀,没有去鬼城,那是他的噩梦。试想一下,哪怕一只鬼,自生下来体会的就是身上的疼痛,脑海的发育等于零,即便是为了体会好奇,他也不会回到那个让他皮开肉绽、脑袋却怎么也不会开花结果的过去。

确实要感谢那个救他出来的、奇怪的老伯,其实也还好,不那么奇怪,只是皮肤有点紫、眼睛更紫而已,其他的跟人也没什么不同,在烂衫的心里,他是最美的恩人,给了烂衫重新开始的砝码。

他要重新开始,寻找到恩人,然后报恩。可是,怎么开始呢?

面具城的面目也不是全新的,因为最靠近鬼城,样子也差不多。主干道地下还是有不少的亡灵渴求着脱离地狱的噩梦。

他走啊走啊,左看右看,感觉没有什么会让他感到新奇的。和鬼城一样破陋积满灰尘的木屋,蜘蛛网密布着,让他想起在鬼灵儿房间里那个亲密无间的狼蛛妹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大概,在烂衫的眼中,这只小狼蛛是过得最惨的吧,不仅每天要为鬼灵儿吐出无数的新丝来作为捆绑奴隶和死灵的工具,还要接受煎炸的痛苦,作为鬼灵儿的盘中餐。因为在鬼灵儿的认知里,吃雌性的蜘蛛可以美容,也不知道是怎样得来的结论。要说狼蛛妹妹长得也不漂亮啊,长得那么壮,还有毒,毛还那么硬。主人的口味也真够怪的。

不过最揪心的是,小狼蛛生前就是被金城的金主们献上客桌,成为了厨师的刀下亡魂。想不到死了还是同样的命运,最好那些吃了狼蛛妹妹的金主毒发身亡、给狼蛛妹妹陪葬才好呢。

烂衫倚靠着一所木屋门框,席地而坐,失望地叹了口青绿色的气。气流的响声惊醒了做美梦的小蛆,他站直了身子,攀爬上烂衫的下眼眶,随后游到烂衫脸上的眉心处,啪啪拍打着烂衫,示意烂衫出了什么事。烂衫捏着小蛆,将他放上了门框的蛛网上。蛛网粘住了小蛆,他的头部左摇右摆着,想到前尘旧事也是软成了一滩,低垂了头,轻轻一个摇摆,像是叹着气。狼蛛姐姐还忙里偷闲给自己织过一张软床呢,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一主一仆,像镜像反应一样,带着迷茫的空白,和珍稀的温暖回忆。

远远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听那节奏,像是个女人。烂衫循着好奇,往脚步声的方向望去,果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不寻常的女人。说她不寻常,不是因为相貌奇特,丑陋无比,正相反,长得太漂亮,漂亮到与面具城的面貌毫不相宜。一身红色绸袍,酥胸半露,嘴唇像是滴了血的露珠,大庭广众之下,无羞无耻地性感着,仿似不使人犯罪就没有达到她的目的一样。

只见那红衣美女注意力没有放到烂衫身上,无精打采的样子,嘴里反复絮叨着:“爱情是什么味道?爱情是什么味道?”一边说着话,一边俯下身子,拔走脚底下的一束荒草往嘴里塞,自言自语道:“好涩的味道。”然后厌恶似得吐出来,那青草完完全全变成了血腥色。她又轻巧地往前走,看到一尾鱼骨,拿起来闻了闻,又自言自语道:“好腥的味道。”

最后,她在烂衫的对面一所烂屋子的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背对着烂衫,伸出手指在木门上抹了一把尘土往嘴里塞,小口抿了抿,突然垂下泪来:“好土的味道。”

红衣美女长久矗立门前,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昏倒了一样躺在地上,任这面具城的阴风吹乱她墨黑如漆的头发,她只是自言自语着:“爱情的味道。”

而此刻的小蛆在蜘蛛网上待得久了,感觉有些累,便动了动身子,想从蜘蛛网上下来,谁曾想蛛网的黏力太甚,紧紧地粘住了他滚圆的背部。他的动态辐射到蛛网上,蜘蛛网也跟着有了轻微的颤动。

就在小蛆奋力挣扎的时候,红衣美女像是对蛛网有所感应,猛然转过头来看见了烂衫,她的长发随着微微动作而向两边分开,露出了藏在头发里的眼睛。烂衫终于完全看清了她的样子,虽是绝美的容颜,然而高耸的琼鼻上方却长有6只浑圆的眼睛,像是大玻璃珠镶嵌在眼眶里,想是要摆脱了眼眶的束缚一般,狰狞地往外凸着,一眼望去极其骇人。

红衣美女嗅了嗅鼻子,确定了美味的食物,原本无精打采的脸变得邪魅,那滴血的红唇也仿佛有了生机一般,散发着恐怖的味道。她悄悄转过身子,趴在地上,用四肢撑起身体,高仰向天的背部长出八条细秀紧致的肉腿出来,只不过在肉腿上还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刚毛,每一根刚毛都像一把尖针挺拔地直竖着。

女人从口中吐出一缕蛛丝,直冲向烂衫。烂衫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就被蛛丝死死地缠住了。小蛆看主人危险,便想要挣脱了粘着自己的蛛丝去救主人,可惜他越蹦跶,粘住背部的蛛丝就黏地越紧。

变身后的女人循着蛛丝的方向一步步向着烂衫爬来,没爬多久,就靠近了烂衫,嘴里兀自欢欣着:“又是男人的味道。又是男人的味道。”她闭着眼睛享受着烂衫的味道,吐出猩红的舌头,预备用舌尖试探一下烂衫的脖颈。烂衫吓得一动不动,只是身子忍不住地战抖。女人试探性地舔了一下,皱着眉头,发现有点不对劲,没有她想要的爱情的肉味,只有阴森白骨的味道,舔得她舌尖发寒,让她丝毫起不了情欲。

“原来是同类。唉,男人。唉,爱情。”

蜘蛛女悻悻然趴在地上,原本神采飞扬的头发又耷拉下来,遮住了恐怖的双眼,只剩下那性感的红唇撅着,像是撒娇似的招惹着祸端。

“还好上午打了牙祭,要不然连你也吞了,就算你是同类又怎样,切,只要是男人都行。”像是古惑女似的,她用位于前排的“腿”搔搔自己被冻得冷森森的舌头,随后收起了“腿”,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也不顾尘土,只是那脸倒还仰着,下巴也没有沾到肮脏的地面,可能她最爱惜的,就是那张除开眼睛之外,魅惑众生的脸了。

“看来鬼城不太好守了啊,好多朋友都出来了。唉,那鬼狼将军的样子真是吓死鬼,还好我溜得快,要不然我的眼睛也要遭殃,变成紫色的了。我最讨厌紫色。小鬼,我问你,你在哪个地狱界?等活还是焦热?”

“呜~呜~”

原来这蜘蛛女自顾自地想那鬼狼的恐怖样子,竟然忘了给烂衫解开那缠死人的蜘蛛网。

“哦,不好意思哈。”蜘蛛女讪笑着张开樱唇,预备将那蛛网收入嘴中,谁知就在这个当口,小蛆突然间挣脱了蛛网的束缚,向着蜘蛛女飞来。好巧不巧的,又好像是有意的,正好落在蜘蛛女的脸上,白玉无“暇”的脸上,比性命还要珍贵无比的脸上。小蛆又好像是不解气一样,或者为了帮主人报仇,用他那孱弱的、柔软的、不堪一击的身躯狠狠拍打着蜘蛛女的脸,并且从自己的身体里挤出黄灿灿的浓汁来,加倍亵渎着蜘蛛女。

蜘蛛女楞了,张开的嘴巴还未合起,给烂衫收的蛛网还仅仅是收了一半,看到此情形,脑海里像灌了空气似的一片模糊空白。然后空白之后,又像空气里灌进了铅似的,疼痛加沉重。

此刻的小蛆在蜘蛛女脸上发泄一通后,直接跳回了烂衫空洞的眼睛里,并且还趴在烂衫的眼眶上,摇摆着自己的“下半身”,像是对蜘蛛女吐舌头示威似的,叫嚣着:“叫你欺负我的主人”。

蜘蛛女怒了,真的怒了。她用前排的脚擦了擦自己的脸,将小蛆的浓汁给抹了去,然后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句:“我……的……脸……”待到“脸”字刚说完,她的头发又像飘柔一样神采飞扬了,那6个恐怖的圆球眼珠子折射着烂衫的枯骨。

“是你逼我的,小鬼!你的宠物真是一点都不可爱!”蜘蛛女一边说着,一边又将那蜘蛛丝从口中吐出来,缠得烂衫越来越紧,甚至都能听到烂衫骨头嘎嘣脆的轻微碎裂声。

烂衫心里打鼓,暗暗责怪小蛆的不通世故,从身体里涌上来一阵冷风,直吹到眼眶位置,将那小蛆躺着的绿叶子吹散了,直把摆尾示威的小蛆从眼眶里拽下来,拽到了阴暗无比的肚腹中去,打入了冷宫。

随着蜘蛛女的蛛网越收越紧,她的樱桃小嘴也变幻了形状,由吹变成了吸,将那缠着烂衫的蛛丝慢慢地吸进自己的口中。越来越靠近了,蛛女的“小嘴”慢慢扩大,变成了血盆大口,一股脑儿将无助的、蹬着细胳膊细腿儿的烂衫吞入腹中去了。

用时不过一分钟,整套吞鬼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丝毫犹豫。一张自恋的倾国倾城的脸毕竟要重于他人的命,靠这个吃饭的。那蛛女吞完烂衫后,满意地打了个嗝,又用前腿的脚趾搔了搔牙齿,随后又像是一滩漂亮的污泥似的趴在地上。“哎呀,有点儿撑。小鬼没血没肉的,倒还有几分重。”感觉有点不舒服了,干脆180度半圆似的转过了身子,仰躺在地上,任由头发遮着她的眼睛,只把红艳艳的嘴唇对着天空,舒舒服服地低声呢喃着:“唉,男人。嗝~~唉,爱情。”

被蛛女吞下去的烂衫一路畅通无阻,直接从咽喉坠落到了蛛女的胃里。只是那胃的空间和人的一点都不一样,毕竟也是一只鬼,胃的形状都有点像是微型坟墓,冷森森的,一点都并没有人的器官该有的热度和温暖的血色。她的胃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石化的,爬满了像萤火虫一样的蜘蛛,有的在舔舐着已经没有肉的骷髅,有的在吐出蛛丝来像屎壳郎一样团成圈,然后用一根蛛丝往上输送着,还有的则是在打理已经被嚼成一滩粉末的骷髅往下输送着,俨然一个秩序井然的人体加工厂。

随着烂衫扑通一声坠落在蜘蛛胃里的声音,所有的蜘蛛都向这个方向望来,看到烂衫的时候兴奋不已,脚步也加快了不少,只是没有声音,静悄悄地骇人。

小蛆艰难地从烂衫的肚腹中爬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躺在了烂衫的眼眶上,用所剩无几的力量软软地抽打了一下烂衫的眼眶。他还未喘过气来,看见这绿油油地蜘蛛军团,又吓得晕了过去,直接从眼眶上掉落下去,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蜘蛛军团步步紧逼,漩涡形状的嘴里锋利的牙齿耸动着,还不住地用前爪磨着牙,依然是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只是眼里的绿光愈加强盛,晃着烂衫的眼。即便光是如此刺眼,但是烂衫还是不敢闭上眼睛,生怕一闭眼,自己的手或者脚就要瞬间离开身体,疼痛他再也不想感受了。电光火石之间,他唯一想到的就是: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可是脚早就被束缚住了,他即便再怎么挣扎,那双腿也像是打了石膏一样动弹不得,而且蛛网是越挣扎越紧的,紧到他喘不过气来,怎么办呢?他想依靠身体的力量往旁边滚开,可是背部却狠狠地粘着这蜘蛛女的胃壁,等死的感觉真的不是很好,事实的悲惨状况永远大于愿景,将要求降到最低,得到的也还是那个无法挽回的答案。

不行的话,那就闭上眼睛吧,被人救了一次,活过一天,还救过一个人,也还算不错了。继续疼痛吧,也许那就是宿命的感觉。

闭上眼睛,烂衫想着,不要去感觉疼痛,可以想想那个给了自己自由和刹那快乐的老伯,即便他看上去很邪恶,但是总比这些眼睛泛着绿光的蜘蛛好看万倍。

对,想想自己的救命恩人,把这些蜘蛛就当做鬼灵儿,每一下的撕咬就当做掣魂鞭的鞭笞。可是,身体还是疼啊,脑海里鬼灵儿的形象要比恩人深刻得多。

快乐有千万种,但是真正的痛苦往往只有一种,那就是身体的疼痛,其他的不过是自作自受而已。但是对于身体来说,最大的痛苦就是没有痛苦,真是矛盾。

我是一只寄居鬼,没了寄居的身子,我又会去哪儿呢?大概到处游荡吧,真的不想再寄居了,只想游啊游啊。可是游荡的话,还有什么意义呢?

咦,不对,被撕咬的感觉难道不是火辣辣的吗?为什么会有风,为什么会有清凉从面前略过,蹭过自己的面颊?难道那是自己的骨头渣子飞过了自己的脸?不会啊,为什么没有像鞭笞一样的疼呢?难道鞭笞和撕咬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怎么回事?感觉好像没有身体的碰触?怎么回事,难道……我又被救了?!为什么我又要被救?真是一无是处的寄居鬼,寄居成了人,灵魂也还是可耻的最底层。

烂衫怀揣着疑虑和思考间的那一刹那悲观的恍惚,缓缓挣开双眼,看到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时,庆幸地叹了口污浊的绿气。看来真是被救了,直接证据就是所有蜘蛛的目光都从烂衫身上移开,好像对他不感兴趣了,眼神一致地往左侧的胃壁上看去。烂衫循着他们的目光,看到左侧胃壁上陡然间粘着一只痛苦挣扎的蜘蛛,胡乱挥舞着八条腿,肚腹中间有一道细窄的剑口,然而却没有看见剑的影子。蜘蛛群恍然如梦中,不知所以,他们没有恐惧,只是愣怔着看着同伴的死去。

“睡了个好觉,做了个好梦。”

空旷的胃里突然传出来响声,是人的声音。烂衫此刻说不上是惊喜,只是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他张望着,终于在一处只剩下一半驱壳的枯骨旁边看到一个半边脸面具。面具凭空升起,像是有人手在执着一样。当面具离开地面大概一米七八公分左右,便不再往上升了,正过了位置,镶嵌在了人的脸上,那个隐形人终于浮现,正眼瞧是个略阴沉的浪子,半边脸带着面具,另半边则是性冷淡模样,皮肤白得吓人,表情僵硬得很,眼神却灵动自如,像是白雪皑皑的冬天里,一只露着红鼻子微笑的雪人。

“被你吃下去,侥幸逃过一命,对你却恨不起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是在下有情未了,不能耽搁,只能委屈你祭一下我的剑魂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响亮,像是专说给外面那个蜘蛛女听的。他的目的也达到了,当听到这番话的时候,蜘蛛女打了一个冷战,像是面具城的阴风吹过她心灰意冷的躯干,她嘴里咒骂了一句:“该死的,我怎么忘了给你缠上丝。”

隐形男子自信一笑道:“下次记得吃饭的时候,别因为太饿了撑了自己。连三天的时间都不愿意等。心急不仅吃不了热豆腐,还会有可能送掉自己的命。”

话语刚落,只见他手向前一伸,一阵威武的雄风便划过烂衫的脸,那只被钉在墙上的蜘蛛也悄无声息从胃壁上掉下来,疼痛早已经过了,只剩下懒懒的尸体像垃圾一样徒留在胃里,下意识地晃动着蜘蛛腿,不过只是回光返照罢了。那阵风一路飞去势如破竹,连穿了几只拥挤在一起的蜘蛛,串成了一串烧烤死蜘蛛。

隐形男子的手像是触摸到了什么东西一样,突然变了姿势,掌心原本是向外扩张的,变成了握爪形状。随他的变化应运而生的,是他手里的那把形状越来越清晰的剑。这把剑古朴简陋的很,剑柄处只是稍稍包裹了一层灰色的、染了油光的布,在往前就是剑身了,剑身远比剑柄好看得多,透明中泛着微弱的蓝色光芒,光芒一晃而过时,又仿佛隐隐约约多了一层黑色的怨气。烂衫自然不知晓这把剑的名字是什么,只是看到剑身上那被串成一串的死蜘蛛,感觉有些可怜,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生前也和自己的狼蛛妹妹一样,是他人的盘中餐,他人不屑一顾的美味佳肴。这层可怜的心思,对于隐形男子来讲,是蒙在鼓里也没必要知晓的伪作的善良,他的善良可能只愿给予人或者人化作的鬼,至于动植物什么的,他又不是那些偏执的自然主义者。

隐形男子的眼神专注于烧烤蜘蛛身上,看着他们挥舞着的蜘蛛腿,没有像先前那般刚睡醒时的灵动模样,变得冰冷而肃杀,像是要将这些魂魄可能还对阴间有所期待的蜘蛛生吞下去一样,感觉应该会比“三叫菜”、或者是醉虾还要好吃一点。当然,他不会这么做,对于一个高冷的自由剑客来讲,他最喜欢的莫过于死鬼临到头时,那一抹不愿一无所有的求饶姿态。欣赏完了,就将他们从自己宝贵的剑身上一个一个地拔开去,然后用舌头舔一舔剑身,如果一个亡灵的魂魄是甜的,那他就保准这一天除了爱情之外,就有了其他的目标——杀鬼。

那些蜘蛛看到自己的同伴被刺穿了身体,也好像是感应到了蜘蛛女的恐惧,纷纷退避三舍,向胃壁上爬去。

只见隐形男子镇定自若地走向烂衫,拿起手中那把他刚舔过的剑,轻巧巧一劈,烂衫身上紧密缠着的蜘蛛丝便从中间断裂开来。烂衫如释重负般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两只空洞洞的眼睛望着隐形男子。那眼眶里的小蛆此刻活蹦乱跳的,非常高兴终于能得救了。唉?好像还缺点什么礼仪?小蛆突然想到,便将想法付诸行动,抽打着烂衫的下眼眶,同时,身体弯成90度,做了一个完整的示范。烂衫与小蛆心意相通,看他做出鞠躬的动作,纯洁如白纸一张的烂衫也有样学样,给隐形男子鞠了一个90度的躬。不鞠还好,一鞠躬,小蛆就差点从烂衫的眼眶中掉了下来,还好他反应快,急急忙忙在烂衫的下眼眶处喷了一口浓黄的汁液出来,粘住了自己,他身子一收缩,像是暗自庆幸自己没自作自受。隐形男子看到烂衫鞠躬,倒并没有不好意思,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随后展开眉头,向烂衫伸出了自己的剑,自报了家门:“梦城夜闯。之前是有身份的护卫,现在是没身份的剑客。”

烂衫抬起头来看了看夜闯,又看了看他指向自己的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以为他要杀自己,就连眼眶里的小蛆也吓得浑身颤抖,条状身躯里的液体流动的速度变得很快,而且没有规律。夜闯知晓了烂衫的意思,但是没有退回剑,脸依然是那么冰冷而苍白,只是眼神很活泛灵动,跟之前杀死蜘蛛的那个肃杀的眼神完全是两个心意。烂衫好像感受到了什么,他知道自己误会了夜闯,可是他真的不明白,夜闯把剑指向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只能痴痴呆呆地看着夜闯,那只闲下来的右手附上自己的后脑勺,那边好像有点不知所谓的痒。

“做剑客的,死亡和情谊,都是在剑上面的。你看上去没那么可恶,而且也算是同经历过生死,有缘分。”

烂衫听明白夜闯的意思了,他想跟自己交个萍水相逢的朋友。虽然自己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礼,也只能按照自己的方法行事了。只见他另一只闲下来的左手捏上了夜闯那把剑的剑尖上,算是握个手,表示“你好,很高兴遇到你。”

夜闯高兴的神情不只是挂在眼神上了,连僵化的脸也像是溶解了冰川,向烂衫示意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微笑,表示“你居然懂我?!”

两人握完了手,才知道身处险境,正在蜘蛛女的胃里,而胃里的胃壁上正有好几百只眼睛泛着恐怖绿光的蜘蛛紧紧盯着自己。那些蜘蛛知道新醒过来的那个人很强,但是恐惧过后便是愤然不顾身的反击,也许也是受了蜘蛛女的影响,总要搏一把,命才能留住。蜘蛛女在外面心虚的喊道:“既然能吃了你们,也能把你们消化掉。”此刻的她早已没有了吃饱了撑的、想休息会儿的心情,重又展开她的八只刚毛腿,全神贯注地对付在自己胃里称兄道弟的苦命同鸳。

烂衫害怕蜘蛛的袭击,躲在夜闯身后,小手不自觉地拉着夜闯宽大的衣襟。夜闯神情自若,面对这上百只的蜘蛛,他的剑蓝光一闪后,通体乌黑,张扬着剑意。只见他轻身一跃,人便在半空中立住了,像是飞翔的海鸥扬起高傲的翅膀,夜闯提起手中剑,在蜘蛛女的胃壁上奋力一划,闪过一道电光,随后那剑身上便着了火,燃烧起来。蜘蛛女感受到胃壁的疼痛,惨叫一声,眼角抽搐,但是却愈战愈勇。越疼痛,她眉眼上的恨意越浓。胃里的蜘蛛听到了女王的指令,眼光大盛,向着烂衫和夜闯二人迅速爬了过去。夜闯划拉着手中燃烧着的剑,战神一般冲向蜘蛛群,在蜘蛛群中左摆右挡,不时跃起潇洒的身姿在半空中划个360度的圆。那蜘蛛群看来很怕火,只要蛛腿刚一碰上火舌,便遇火即融,化为灰烬。

战争持续不足一刻钟,蜘蛛群便被夜闯杀得所剩无几了,余下的蜘蛛紧紧贴着胃壁,身形似有若无,想是因为蜘蛛女快要魂飞魄散的缘故,胃里的那几只残蛛也越来越虚弱,眼中的绿色光芒黯淡下去,没有起色。

夜闯停下动作,喘了几大口粗气,眼光无意中瞥到缩在角落里的烂衫。此刻的烂衫嘴角成了O型,眼睛怔怔地望着勇猛的夜闯,心中是既崇拜又羡慕,如果自己也能这样英勇无敌该有多好,可惜自己只会逃跑。眼里的小蛆则是继续他的活蹦乱跳,像是啦啦队,一上一下地跳着加油的舞蹈。

“这鬼叫心蛛,最喜欢诱惑痴情的男人。也最怕火。”

夜闯想要速战速决。在他的眼里,斩草是要除根的,鬼总会有回来报复的一天。他杀意浓浓地向着胃壁那几只奄奄一息的蜘蛛走去,剑在他脚下的胃壁上划拉着,“滋滋”的响声,跳跃着电光。而此刻外面的心蛛早就没了神气,身形也和胃里的蜘蛛一样忽隐忽现,嘴角有绿色的浓血顺延而下,八只刚毛腿像是剃了毛,忽然之间变得顺眼了,货真价实的美腿,只是看上去好看,闻上去却有一股烧焦的味道。

心蛛眼看就要魂飞魄散:“作为过来人,临死前告诉你一句话:我也佩服你,也很喜欢像你一样的人,只不过你想要的结果,一定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完美。唉,没想到这么窝囊地又死了一次,还好,这次应该什么都不会记得了。”她仰躺着,对着灰白色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六只眼睛安详地闭着:“嗯~爱情的味道。”她轻声说完这句话,六只眼睛便齐华华涌下泪来。

“和我一样的可怜人。”

夜闯停下了前进的脚步。相比他此刻的迟疑,更让烂衫和心蛛感觉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声音变了。说出上面那一句充满慈悲怜悯的话语之时,从夜闯口中出来的却是一个温柔的女声。

夜闯习惯了自己的变调,并不以为意,他还在纠结到底该不该杀死那只可怜的心蛛。

“你说,该不该杀了她?她很可怜。”他把决定权交给了烂衫,声音依然是女声。烂衫没想到此刻会让他一个胆小到只会逃跑的小寄居鬼来决定一只鬼的生死,他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再加上听到夜闯的女声,他更是惊疑到无以复加。

夜闯也明白了烂衫的意思,其实是和其他任何听到自己女声的人反应是一样的:“我身体里住着一个女人。解释起来比较麻烦。”

这回正常了,是个男人的声音。烂衫也清醒过来,开始思考该不该杀死这只心蛛。其实说不上是思考,只是凭自己本能的、善良的反应,他摇了摇头,用自己逃跑一样的速度奔到夜闯的跟前,轻轻拉住夜闯的衣襟,示意他不要杀死那最后几只残蛛。

夜闯看了看烂衫,又看看虚弱的蜘蛛,收起了自己的剑,对外面的心蛛道:“只要你抛了怨,便是一只惹人怜爱的鬼,做鬼比做人好,也没那么痛苦。现在放了我们,也给自己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以后,专找那些作恶的男人吃。”

心蛛听到了夜闯的话,心里有所异动,毕竟比起魂飞魄散,一句不负责任的承诺要简单得多。不过鉴于女人的通病,心里已经同意,嘴上还是要逞强的:“看你的年纪应该没多大,倒是教训起我来了。这次先放过你们俩儿,不是因为打不过,只是我不忍心,毕竟一个那么蠢,怎么都没法祸害女人;一个那么帅,能够祸害却没那份心思。”她一边说着这句勉强的话,一边张开了自己的大嘴:“要不要我伸舌头下去,性感地迎接一下你们?”她对着夜闯和烂衫二人妖娆而可爱得转动了一下自己红艳艳的舌头。

“这个倒是不用,女人的舌头有时候比毒液还危险。”夜闯拉住烂衫的臂膀,蹲下身子,奋力一跳,轻轻松松入了心蛛的咽喉,向着心蛛的口腔前进着,前面已经能看到外面的一丝光亮以及心蛛调皮的舌头。

夜闯借了咽壁的力,又一个弹跳,拉着烂衫跳上了心蛛的舌头。心蛛吃痛,委屈地埋怨道:“哎哟,轻点儿轻点儿,以为是你家房子啊,随随便便乱踩乱踏的。”

二人压根就没有听心蛛的埋怨声,夜闯又接着一个借力弹跳,那力道直让心蛛的舌苔发麻。仿佛是报复一样,临到出口前,心蛛用舌尖舔了舔夜闯和烂衫的脸皮,上面还黏着恶心的唾液,心态终于平衡了一点。

看到外面灰败的景色,感受到阴冷的风,夜闯和烂衫心想着,虽然比不得平三城的人间仙境,面具城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有时候那些恐怖的断壁残垣也能够谱写出动人的诗篇来的,浪漫而神秘,比之完美的殿堂也不遑多让。人生本来就是不完美的,老的时候,或者说在更恶劣的环境里待过一段时间之后,就会觉得,不完美的人生前提是要有个人生,做鬼了就来不及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哪里来的心死,身死才是最恐怖的,不会再痛苦是真的,不会再思考、不会再浪漫、不会再快乐、不会再感受到身体的存在,这些也都是真的。

面具城的魅力原来这么大,阴风都像是牧童吹奏的笛声。

“心蛛,面具城有没有水源?”夜闯没有理会烂衫此刻向他询问该怎么对待心蛛的眼神,只是问了一句没有由头的话语。

心蛛仰躺在在地面上,虚弱地说道:“离这不远处,过了那座死火山,有个落叶林,林子里有一条小溪。我常常在那洗澡的。”

最后那句她还是忍不住释放一下自己的真性情,调戏起夜闯和烂衫二人来。

“唉,帅哥?还是美女?”心蛛喘着粗气,轻声笑着问夜闯。

夜闯没有回答,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烂衫:“陪我到那林子去一趟。从梦城来都是一个人,怪寂寞的。”

原来自由剑客也是怕寂寞的,没那么高冷。烂衫看看夜闯,又用自己枯萎的手指指指心蛛,向夜闯询问这个蜘蛛女该怎么处理,难道就让她自生自灭吗?

心蛛调笑着看了看烂衫:“小鬼,你喜不喜欢我?”

烂衫歪着头,一脸无辜的样子,显然不太清楚心蛛的话里终究是藏了什么门道。夜闯则没时间理会心蛛的调皮,转过身:“走吧。”说完,便怀抱着自己的剑,向着那座落叶林走去。

“切,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心蛛面对夜闯的“无情”态度揶揄道,嘟起了那张表面可爱的小嘴。

烂衫不忍心,看心蛛受了伤,虚弱无力的样子,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帮帮,于是他便扶起心蛛柔弱无骨的身子,背转过身去,将心蛛背在身后。

“小鬼,还是你可爱点。”

看来,女人最难挡的,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不是全世界的无情压榨,而是温柔。哪怕是骗局都好。

一个人,两只鬼,加上一只梦乡里的小蛆,走在面具城的道路上。

荒冢里的点点柔情总好过温室里的尔虞我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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